“配不配得上，是我和婉清的事！”凌振华被“下九流”三个字刺得心头滴血，声音陡然拔高，脸颊因愤怒而涨红，“织锦坊现在半死不活，靠那些老掉牙的花样能有什么出路？守着这空壳子门楣又有什么用？！”
“逆子！你敢顶撞！”凌永年勃然大怒，扬手欲打，终究是年迈力衰，手臂停在半空剧烈颤抖。
他指着门外，声音嘶哑绝望，“滚！给我滚回织锦坊去！从今日起，书场一步也不准再踏！跟着老账房学看账本！再让我知道你去弹那破弦子，我…我打折你的腿！凌家没有你这种不肖子孙！织锦坊就算烂在我手里，也轮不到你拿那‘下九流’的东西来糟践！”
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链，瞬间锁住了凌振华所有的辩驳。
厅堂内死寂一片，只有凌永年粗重的喘息和窗外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车马喧嚣，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压抑窒息。紫檀条案上，那团被茶汤洇湿的深色印记，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墨。
冰冷的雨丝毫无怜悯地落下，抽打在脸上，生疼。
护城河边的石阶湿滑冰冷，河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倒映着对岸零星的、冷漠的灯火，破碎摇曳。
凌振华抱着他的三弦，蜷坐在最下一级石阶上，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
蓝布琴套早已湿透，沉甸甸地贴在怀里，冰冷的触感透过衣衫直抵心口。
父亲那雷霆般的怒斥，尤其是那句锥心刺骨的“你拿什么配得上人家”、“下九流”，反复在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琴弦，触手冰凉僵硬，再也拨弄不出白日里在桂树下的流畅音符。
他试着勾了一下弦，只发出一声喑哑沉闷的闷响，迅速被淅沥的雨声吞没，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书场的灯光、婉清专注作画的眼神、桂树下灵感激荡的午后……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记忆碎片，被现实的冰雨冲刷得模糊而遥远。
巨大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茫然，像这冰冷的河水，一点点漫上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配得上吗？
他算什么？
一个连自己热爱之物都无法守护的懦夫？
一个注定要被家族责任捆绑的傀儡？
他仿佛看到织锦坊那积满灰尘的库房，看到老账房浑浊的眼睛和密密麻麻的账册，看到自己穿着僵硬的中山装，在沉闷的空气里一点点窒息。
一滴滚烫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滑落，砸在冰冷的琴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只有肩膀在夜雨里抑制不住地、剧烈地颤抖。
冰冷的河水在脚下流淌，仿佛在嘲笑他怀抱着的、已然失声的梦想。
引凤书场依旧灯火通明，茶香袅袅。
老茶客们早早占好了位置，等着听凌振华今晚的《珍珠塔》。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台上始终空无一人。只有那盏孤零零的灯，照着空荡荡的书台和寂寞的醒木。
“咦？凌小先生今朝弗来哉？”
“听说伊爷老头子发大脾气咧，勿许伊再出来弹唱哉！”
“唉，可惜哉，格把好嗓子……”
角落里，林婉清面前的方桌上，一杯碧螺春早已凉透。
她面前的速写簿摊开着，却是一片刺目的空白。炭笔搁在一边，笔尖沾着未及擦去的碳粉。
她定定地望着那空无一人的书台，仿佛那里还残留着那人翻飞的衣袖、微阖的眼睑、拨动心弦的指尖。
几日了？三日？还是四日？
她每日都来，每日都抱着渺茫的希望，每日都对着这片空白。唇线抿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打听到的消息，像冰冷的针扎进心里——振华被关在了织锦坊。
又是一个细雨迷蒙的黄昏。凌家织锦坊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暮色中紧闭着，门环上的兽首铜铺首沉默地瞪视着街巷，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森严和衰败的暮气。
门前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倒映着灰暗的天空。
林婉清撑着伞，站在斜对面的屋檐下，雨水顺着伞沿连成细线。
终于，那扇沉重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影走了出来，抱着厚厚一摞蓝皮账册。
是凌振华。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深蓝色中山装，浆洗得笔挺，却像一副不合身的枷锁，将他挺拔的身姿衬得无比僵硬拘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却是一片灰败的疲惫，眼底是化不开的青黑。他低着头，步履沉重，仿佛肩上压着千斤重担。
“振华！”婉清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凌振华猛地抬头，看到雨中的她，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灰暗和狼狈取代。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账册，眼神慌乱地躲闪开去，脚步加快，想要逃离。
“凌振华！”婉清几步冲上前，拦在他面前，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肩头。
她一把收起伞，任由冰冷的雨丝落在发上、脸上，目光清亮得灼人，直直刺向他躲闪的眼底，“那些账本，就那么重要？重要到你连自己的弦都可以不要了？”
凌振华被她眼中的锐利逼得后退半步，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发紧：“婉清…我…我得顾着家里。织锦坊……”他语无伦次，仿佛在背诵一个自己都不信的理由。
“顾家？”婉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痛楚，“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像被抽了魂的木头！”她猛地从随身的画夹里抽出厚厚一叠画纸，那是她无数次在书场角落、在桂树小院画下的速写。
画纸瞬间被冰冷的雨水打湿，墨色的线条开始晕染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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