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管不顾，将湿透的画纸狠狠塞进他怀里，指尖用力到泛白：“你看看！看看这些画里的凌振华！那拨弦的手！那会说话的眼睛！那唱到情深处整个人都在发光的灵魂！那才是真正的你！那团火就在你心里烧着！你告诉我，你甘心吗？甘心让这把火就这么生生地、被你自己摁熄在这堆冰冷的账簿里？！”
湿透的纸张带着冰冷的重量和墨迹，沉沉地撞在凌振华胸口，也撞碎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伪装。
他低头，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画纸上。
画中那个在台上光芒四射、在桂树下神采飞扬的自己，在晕开的墨迹里扭曲变形，却更加刺痛他的眼睛。父亲的话、织锦坊的衰败、自己的懦弱……所有的枷锁在眼前这幅被雨水打湿的“灵魂画像”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感猛地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不甘！像岩浆一样灼热滚烫的不甘！
“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他胸腔深处迸发出来，盖过了所有的雨声。
他猛地扬手，将怀中那摞象征着枷锁的蓝皮账册狠狠摔向满是泥水的地面！账册散开，纸张瞬间被泥水浸透。
在婉清惊愕的目光中，在冰冷的雨幕里，凌振华一步上前，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将眼前这个为他灵魂画像、为他点燃最后火种的女子，死死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他抱得那样用力，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的头发、脸颊滚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的下巴抵在她湿透的发顶，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着雨水，灼烧着冰冷的皮肤，声音哽咽破碎，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重获新生的力量，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
“不甘心！婉清…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那把油纸伞，孤零零地倒在泥水里，被雨水肆意冲刷。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雨中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和那冲破一切阴霾的呐喊。
凌家织锦坊深处，一间尘封已久的库房被沉重地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旧丝线、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想咳嗽。
昏暗的光线从唯一一扇蒙尘的高窗透进来，勉强照亮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
库房里堆叠着如小山般高的布匹，大多用粗麻布覆盖着，灰扑扑的，了无生气。角落里，几个沉重的樟木箱里，塞满了发黄卷边的旧账簿。
凌振华点燃了一盏老式的煤油马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撕开一小片黑暗。他脱下那件束缚的中山装外套，只着一件半旧的灰布褂子，袖子高高挽起。
林婉清跟在他身边，挽起了长发，用一方素帕掩住口鼻，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都在这里了，”凌振华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带着回响，有些沙哑，“积压的陈货，还有几十年的烂账。”他随手掀开一块盖布，露出一匹暗红色团花锦缎，金线已经黯淡无光。“花样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死气沉沉，难怪卖不动。”
婉清走近，借着马灯的光，指尖抚过那些冰凉的缎面。她拿起一匹靛蓝底色的缠枝莲纹样细看，又拿起一匹秋香色的福寿连绵纹样，眉头越蹙越紧。“僵硬，无神，”她下了论断，“颜色也沉闷得透不过气，像是棺材板里翻出来的老古董。”
凌振华长叹一声，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在布满灰尘的旧条案上坐下。前路茫茫，这沉重的家业，如同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泥沼。
婉清却没有坐下。她走到条案边，拂去厚厚的灰尘，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速写簿和炭笔。
她翻开本子，找到那些曾经记录着凌振华艺术生命的线条——云纹的舒展、莲藤的卷曲、金石崩裂的力道。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库房里压抑的空气和外面世界的阻力都吸入肺腑，再化作力量。
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刷刷作响。
她不再临摹实物，而是以记忆深处凌振华的唱腔为引，以那些充满生命律动的线条为骨。
很快，一幅草图雏形在纸上诞生：米白的底色上，深青色的纹路如水波般蜿蜒流动，带着《莺莺操琴》中“月落乌啼”的清冷婉转，命名为“云水韵”。
接着，她又画：靛青的底色上，粉白的莲花线条却带着奇异的顿挫与棱角，莲藤如铁线般虬劲，蕴含着《林冲夜奔》“大雪飘”的悲愤与力量，她提笔写下——“风骨莲”。
“看！”婉清将草图推到凌振华面前，眼中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火焰，“把评弹的魂，织进丝绸里！这才是活路！”
昏黄的光晕下，凌振华看着那两张草图，死寂的眼眸骤然被点亮。
他拿起笔，在“云水韵”旁边郑重写下“俞调·莺莺操琴·清冷愁绪”，在“风骨莲”旁写下“陈调·林冲夜奔·悲愤风骨”。字迹沉稳有力。
“好！”他猛地站起身，灰尘簌簌落下，“就织它！织出我们的魂来！”决心如同星火，在这布满尘埃的库房里悄然燃起，照亮了彼此眼中的希望。
决心易下，前路却布满荆棘。
织锦坊早已名存实亡，仅剩的几个老伙计也因拖欠工钱而心灰意冷，各自谋生去了。机杼声沉寂多年，染缸也早已干涸。
凌振华放下少东家的架子，凭着儿时模糊的记忆和对家族的责任，开始一家家拜访那些散落在苏城角落、早已退休的老匠人。城南小河边，他找到了当年织锦坊手艺最好的挽花工陆师傅。老人头发花白，正坐在门口晒太阳补渔网。
“陆伯，”凌振华蹲在老人面前，姿态放得极低，“坊里…需要您的手艺。新纹样，不一样的纹样，想请您老掌掌眼，带带后生。”他拿出婉清精心绘制的“云水韵”和“风骨莲”图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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