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了周遭的一切,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微微摇晃着臂弯,用他那许久未曾亮开、带着剧烈紧张后的沙哑和从未有过的笨拙温柔,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哼唱了起来。唱的正是他与婉清初遇时,在引凤书场惊艳了她的那段《莺莺操琴》开篇:
“香…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夏日长……”
嗓音干涩,不成曲调,甚至有些微微的跑音。但这久违的、带着父爱笨拙初啼的弦歌味道,却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
襁褓中原本似乎要皱起小眉头哭泣的婴儿,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小小的脑袋微微转动了一下,仿佛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乌溜溜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细缝,没有焦距,却“看”向了凌振华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一瞬间,凌振华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大颗大颗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婴儿柔软的襁褓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慌忙想用袖子去擦,又怕惊扰了怀中的小人儿,动作笨拙而温柔。
病床被缓缓推了出来。林婉清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但当她的目光触及走廊上那个抱着孩子、泪流满面却哼着不成调小曲的男人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痛楚后的释然和深沉幸福的光芒,在她疲惫至极的眼底缓缓漾开,化作一个苍白却无比满足的微笑。
空气中,不知是哪位家属带来探视的栀子花,在病房窗台上悄然绽放,浓郁的甜香固执地弥漫开来,温柔地包裹住这劫后余生、初为人父母的三人世界。那笨拙的弦歌,成了新生命降临尘世的第一声温柔慰藉。
时光如梭,那个在父亲不成调弦歌中安静下来的小婴儿凌澈,在“云水织”工作室特有的艺术气息中,像一株柔韧的小草,悄然成长。
他们的新家,是工作室楼上一个宽敞明亮的套间。
没有奢华的装饰,却处处透着婉清独特的审美:素雅的棉麻窗帘,原木的家具,墙上挂着装裱精美的丝绸纹样小样和炭笔速写草图。
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一张巨大的矮榻,铺着厚厚软软的、印着简化版“云水韵”云纹的靛蓝色丝绸坐垫,成了凌澈幼年时摸爬滚打、蹒跚学步的小天地。他的玩具里,总少不了用柔软的下脚料丝绸缝制的、印着可爱小莲蓬或小云朵图案的抓握软球和小方帕,捏在手里柔滑冰凉。
背景音常常是父亲书房里那台老式留声机流淌出的、带着沙沙杂音的评弹唱片。
俞调的婉转、马调的苍劲、徐调的诙谐,成了他幼年记忆里最熟悉的旋律,如同空气般自然流淌。
母亲的设计室更是凌澈最爱的“乐园”。巨大的画板,五颜六色的颜料,各色丝线、布样,在他眼中都充满了魔力。
他三岁时,有一次踮着脚趴在婉清巨大的画案边,用胖乎乎的小手抓起一支炭笔,在婉清设计稿的空白处,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大大的、带着放射线条的“太阳”。婉清没有责怪,反而惊喜地拿起那张涂鸦,仔细端详。
几天后,一条小小的靛蓝色丝绸领巾出现在凌澈面前,领巾一角,用金色的丝线精巧地绣着他画的那个稚拙的“太阳”,四周还点缀着几缕简化的“云水韵”波纹线条。
“澈澈的太阳!”婉清笑着给他系上。凌澈摸着那光滑的丝绸和亮闪闪的“太阳”,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新奇和自豪。这条独一无二、带着母亲无限爱意的小领巾,成了他上幼儿园第一天最骄傲的装饰品。
凌振华和婉清从未将家族的期望或艺术的梦想强加于他。他们敏锐地发现,儿子似乎更早地显露出对逻辑和秩序的兴趣——他喜欢将积木搭得又高又稳,对复杂的拼图充满耐心,小小年纪就能安静地翻看图文并茂的科普画册。
他们尊重他的天性,为他准备更多积木、科普读物和有趣的实验玩具,而非过早地接触乐器或画板。
家中的氛围始终是开明而温暖的。饭桌上谈论的可以是“云水织”新设计的灵感来源(常常是某段评弹),也可以是凌澈在幼儿园新发现的蚂蚁搬家路线。没有必须传承的压力,只有爱的浸润和选择的自由。
凌澈的童年,便是在这丝绸的柔光、评弹的余韵和无拘无束的探索中,安静而饱满地流淌着。
又是金桂飘香的时节。凌家小院里的那株老桂树开得轰轰烈烈,碎金般的花瓣落了满地,甜香醉人。
凌澈已经十岁了,穿着干净的运动服,正趴在院中石桌上,眉头微蹙,专注地对付着一道复杂的数学拓展题,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算得飞快。
难得一个清闲的周末午后,或许是空气中弥漫的甜香勾起了久远的记忆,或许是儿子专注的侧影让他心有所动,凌振华心血来潮,从书房取下了那把蒙尘的三弦。他拂去琴套上的灰尘,在桂树下的石凳上坐下。调弦的手指有些生疏,试了几个音,终究是技痒,轻轻拨弄起来,哼唱的是一段《珍珠塔》里“见姑”的选段。
毕竟荒疏太久,指法僵硬,弹得磕磕绊绊,唱腔也走了调,高音处甚至有些破音。那不成调的弦音和歌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也打断了凌澈解题的思路。
小家伙皱着眉,不耐烦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被打扰的不悦。他看向父亲,目光扫过他笨拙拨弦的手指和明显气息不稳的喉咙。
凌振华被儿子看得有些尴尬,讪讪地停下,自嘲地笑了笑:“唉,手生了……”
凌澈却放下铅笔,站起身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好奇地盯着父亲手里的三弦,又看了看父亲按弦的左手,小小的眉头依然皱着,像是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
忽然,他伸出小手指,点了点三弦的某一根弦,又指了指父亲刚才按弦的某个品位,用稚嫩却异常清晰、肯定的语气说:“爸,刚才那个音,你弹低了。应该是这样的——”他顿了顿,小嘴一张,竟精准地模仿出了《珍珠塔》“见姑”里那句“姑母娘亲听端详”应有的唱腔音节!音高、转折、甚至那股子评弹特有的韵味腔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凌振华拿着三弦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猛地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闻声从设计室窗户探出头来的林婉清,也瞬间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震惊!
凌澈被父母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又重复了一遍:“喏,就是这样啊。”
凌振华猛地回过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按照儿子刚才指出的位置和音高,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重新拨动了那根弦。
“铮——!”
一声清越、准确无误的弦音,如同金玉交击,骤然划破了小院的寂静,在浓郁的桂花香气中铮然回荡!
刹那间,巨大的、混合着狂喜、酸楚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凌振华。
他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放下三弦,一步上前,将还带着懵懂表情的儿子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
双臂收得那样用力,仿佛要将他小小的身体嵌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下巴抵着儿子柔软的发顶,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喉头哽咽滚动,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儿子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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