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涯醒了。
大梦一场,他却仍在原地。
神像,或者说黄粱,正低头,无喜也无悲地望着他。
云无涯回想起初入梦中时听到的那句话,那时他没听到回答,此刻心中却自然而然地有了答案。
“记住,千万不可在人的面前暴露身份。”
“为什么?”
“当人意识到梦是梦时,梦就醒了。”
云无涯叹了一口气,打破了沉寂:“那…真正的故事呢?”
熟悉的声音在心底响起,那是黄粱的声音,也是后来大天魔的声音:“真正的故事是,现实并不存在时间回溯,我也没有去往雪域的荒凉村,去到那里的是你。
“你是孤身前往的。”
“岁聿……那个孩子的母亲因为愧疚去拜访了那个当铺。
“当时你带着玉回了宗门,没人和你同行,没人留下,没人阻止一切。你回到村落时,已经晚了。
“那是你挥之不去的梦魇,你为此内疚自责,痛苦万分。可能这就是美梦形成的原因。”
“……”云无涯沉默半晌,又问,“那……你呢?”
“我一直生活在荒凉村外的深山中,几百年来没有接近过村落。
“你的来到令我感到好奇,同时也感到了威胁——几百年来第一次有这样实力高深的修者路过此地。
“须知那时候我与那条龙一战,正是重伤之时,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可你救了我。”
黄粱道:“于是我遥遥缀在你的背后,想看你究竟要做些什么。
“那几日,我看着你做的所有事,逐渐对你产生好奇,又被你的一举一动所吸引。因为跟踪发现了你难以入眠的事,决定帮帮你。
“于是我化作人形接近你,假装受伤,果然被你相救。你还挺好接近的,对任何人都很真诚,哪怕是我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我们很快攀谈上了,我假装自己是采药的修者,但是储物袋在战斗中遗失了,所以身无分文。就这样,我和你住进了同一间客栈房间。
“店家的孩子那时夜里经常做噩梦,她的家人在闲谈中提起了捕梦网,我在好奇之下仔细听了他们的对话。
“荒凉村信奉蜘蛛神,世代如此。”大天魔道,“不巧的是,曾经将我束缚,让我不得不低头认一个又一个人为主,让我无法为同伴出手,让我眼睁睁看着妖精没落,人、魔崛起的,就是那蜘蛛神。
“那时我的族人直到死还在等着被寄予厚望的我回去,但他们没等到。
“这件事差了任何一分都不会走向最后的结果。你担心魔域之人的调虎离山之计,随身携带那块玉。本来有你的灵力阻隔,绝对不可能出问题。如果我不是……
“如果我……一点都没有心怀恨意。”黄粱没有继续说下去。
玉会引动心里的各类动念,也许那时的黄粱心中,只是闪过了一瞬的恨意,但这一瞬的恨意却恰巧被捕捉,被放大至极端,直到控制他的心志。
在所有人都毫无预料间,血染了整座客栈。
后来发生的事就很简单了,反应过来的云无涯想要制住黄粱,却反而受他能力所困入了梦。在同源玉的引动下,黄粱的能力也被放至最大,能够直接将人拽入梦中,就像他现在对云无涯所做的这般。
如云无涯先前所见,那是一个很美的梦。
只是后来梦醒了。
梦枕只会让人梦见他们想要梦见的事,黄粱希望能和云无涯出生入死,云无涯希望一切遗憾都没有发生。
黄粱造像的手上,系着云无涯给他的红绳。
不是在梦里,而是在梦外。
“如果你愿意继续听,可以听下去。”黄粱道。
云无涯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悲,但他却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不,魔,非常、非常地悲伤。
他点点头。
“人在梦醒以后就不会再记得梦境中发生过的事,即使记得,也只是零星的片段。”黄粱轻描淡写地道,“你将我镇压于这个村落,‘荒凉村‘从此成为了’黄粱村‘。
“村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知一夜之间客栈那家的人只剩下了一个小女孩。他们觉得恐惧。在恐惧促使之下,竟然有人在镇压我之处立了庙,甚至塑了像,以求平安。就是你看到的造像。
“就好像在时常发生洪灾的地方祭河神。人的情绪走到了极端,时常会用相反的情绪去弭平。日子一天天过去,极端的恐惧,竟然成了盲目的崇拜。
“或许这个村子原来就是这样,从前盲目崇拜的对象是蜘蛛神,后来只不过是换成了我。
“你担心小女孩心里留下阴影,洗去了她的记忆。你将她和岁聿带走,收为沧溟宗弟子。
“可你不敢真正面对他们,也不敢去村里其他地方,所以你错过了。
“错过了村民自以为是的‘献祭’。”黄粱被作为邪神祭祀了上万年,被怨念恶念所侵蚀,直到和心渊——和他的另一部分本源融合,彻底化身为魔。
云无涯不知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自幼就识得命数的无力,但从未像此刻这般迷茫。
他最终问道:“我想知道最开始的事。关于玉,关于蜘蛛神,关于你。”
“先说那块玉吧。这应该是你最想知道的。”黄粱道,“上古时期,掌管灵气和七情六欲的神明同时从世间诞生。拥有灵气意味着过度膨胀的力量,过度膨胀的力量伴随着无序扩张的欲,无序扩张的欲导致了魔的诞生,也导致了那位神明的诞生。“
“其实早在那位神明诞生前,世间就存在欲,欲是原初的推动力,是生的本源。而欲的神明出现是由于其无序扩张。欲的实质是不被满足的状态,是期望与空缺。力量的扩张意味着原先不被满足的欲被轻易满足了,由此产生了更难以达成的欲。
“你也许猜到了,那位神明,在荒凉村被称为‘蜘蛛神’。
“那位神明后来被仙尊所封印,封印在玉石当中,也就是照影玉。玉石其余的部分被封印逸散的力量所影响,后来被寻宝之人找到,作为修真界宝玉又流传于世间。最初那玉石的其中一部分碎了,诞生灵智,又被鹿妖吞入,诞下一子,也就是我。
“那时的我灵智初开。在那个时期,妖同人、魔分庭抗礼,我自然是属于妖精一方的。
“由于本源出自神明,我生来实力强大,很快受到了同伴的认可,为了维护同伴,我屡次出手与人、魔相抗。若非后来…你们人族现在还屈居妖精之下。
“但这不是那时的我做得最多的事。
“我能够让其他生灵入梦的事情传了出去,渐渐地,有遭受苦难的生灵向我寻求美梦,于是我给了他们美梦。
“有些生灵醒了就离开了,有些还想继续沉浸在梦里,于是我为他们继续造梦。醒来的生灵愈发觉得世间残酷,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入梦。
“直到有天,有些小妖兽对我说,‘我不要再醒来了’。”黄粱停顿了片刻,“我说,好。
“陷入永眠的生灵,他们的躯体化作了无生命的石塑。
“有些生灵开始畏惧我,称我为恶魔。
“或许是由于人的祈愿,又或是因为魔的献祭,在最终的抗衡中,蜘蛛神短暂地苏醒了,只存在于那一瞬间,就将我封印了数百年。
“数百年里,我错过了一切。错过至亲的死,错过族群的衰败。
“醒来后的我忘了很多事情,记忆残缺不全,记得一部分的事,却不记得另一部分。例如,我记得自己是千年妖精,却不记得曾经和人类对抗,我记得文字,却不记得…不记得牛奶能缓解失眠。
“我以为自己是完好无缺的。”黄粱,或者说大天魔道,“但这都不重要了。千万年太久,和你相遇的那几天不过是沧海一粟。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都只是些故事,和一场场梦并没有区别。假的就是假的,梦醒了,就如浮沫般消散无踪。
“重要的是,你在这里,且再也无法离开。”他的语气不再像方才那样悲伤,甚至带上了些轻快的笑意,那笑却让人遍体生寒。
云无涯心头一紧:“你把云涧怎么了?”
“放心,”大天魔戏谑道,“我还要留着他威胁你,多好的人质,怎么会让他死?
“这东西倒是执着得有趣,都有些像你了。”大天魔的语调中满是完全掌控局势的愉悦,“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我和他一样好奇——
“你真的在乎过别人吗?还是说为了你的大业,如果实在没办法,死一个剑灵也没什么大不了。”
云无涯眼神一凝,许久,才开口道:“既如此,你也应当知道,你奈何不了我。”
大天魔就在云无涯的躯体中,伤云无涯等于伤他自己。
若是以云涧威胁云无涯不奏效,他就没有其他方法逼云无涯就范。
“真为那东西感到可惜。”大天魔的语气说不上是可惜又或是幸灾乐祸,“没事。我不着急,你却着急,你在外面有想做的事,我没有。”
“不,你会着急的。”云无涯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引动体内灵力,“如果我和你拼死一搏,仍有机会把他送出去,完成我想完成的事。”
“你做什么!”大天魔惊怒交加。
“现在愿意和我谈判了吗?”云无涯停下动作。
在云无涯看来,大天魔想要的,无非就是彻底侵蚀他的意志,夺舍身躯。那么,他就不会眼睁睁看自己自爆死去。
大天魔似乎心有余悸,语气中余怒未消:“你想谈什么?”
“听闻你我之间曾经打过一个赌,胜负未分。”云无涯悠悠哉哉一笑,懒散地坐在了祭坛边上,“我想续上这个赌,赌点不一样的。
“若你赢了,这具你觊觎已久的躯壳,归你。若我赢了,就放我们出去。”
“你连内力都还未恢复,如何赌?”
“很简单。造一方小世界,让你我前尘尽忘。”云无涯明明是在笑,眼里却不见一丝笑意,“就赌我,能渡你。”
【“成为我徒弟就能逃出去,还能立于万人之上,举世无双,为何不愿?”数年前,心渊之中刚诞生的大天魔,对着被丢入心渊受折磨的云无涯,百无聊赖地道。
彼时年仅十六岁,在仙魔大战中取得赫赫战功,回到宗门却发现宗门被毁,自己也被早已埋伏的叛徒和魔修掳至魔域,受尽刑罚的云无涯道:“不愿修魔也需要理由吗?”
……
少年无数次逃离,尝试未果后,大天魔饶有兴致地道:“打个赌吧,若你赢了,我就带你出去。
“我赌你终究会自愿堕入魔道。”】
“好。”大天魔意味不明地一笑,“这原就是我想做的。”
痛。
好痛…
全身上下都痛……
所有关节被碾碎又重新拼接般地痛。
这是云无涯意识复苏后的第一反应。
无意义的杂音细语好像快要搅碎他的脑子,无边界的烈火如同要将他的神魂撕成碎片。
眼前一片黑暗,耳边众声鼎沸,呼喊声、哭丧声、求救声、痛骂声尖锐又刺耳。
有丝绸制的绵软衣袍蹭过脸颊边的感觉。
火光像是被某个身影挡住了些,不再那么刺眼。
浅淡的草木香传来,有些冰凉的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再不醒,就拖你投岩浆,喂饿鬼。”
云无涯挣了挣,想用手支起身子,一边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慢慢地视野才清晰起来,眼前无数白色小光点乱窜。
他感到心口一阵抽痛,又蜷缩身子缓了一阵,才彻底清醒过来。
这是……哪?
对了,他被俘到魔域,在监牢受尽屈辱折磨,仍不肯交出禁术。
又在重伤濒死后,被推入了心渊之中。
魔修想逼他就范。
“还挺抗打。”唤醒他的“人”不冷不热地评价道,“没想到你也有今天,云无涯。”
“你是……谁?”云无涯勉强缓过气开口。
“你不认得我?”对方似乎没料到云无涯会不记得自己。
云无涯微微喘着气,声音轻到如一缕丝线,似乎随时都会断绝:“不认……得……”
大天魔怒极反笑:“好,很好。
“将我镇压了千万年之久,到头来你竟然说,不认得我。”
云无涯立刻意识到眼前的景况不妙,自己似乎在最虚弱的时候遇上了死敌。
他用剑撑着自己站起来。
“不用这么警惕。”大天魔不知想起什么,却突然笑了,“我不会伤你,我不恨你忘了自己镇压过我。
“我恨的是你忘了我们的过往。
“我们曾同塌共眠,你睡不着时,我还在床边给你讲故事。你练剑时,我总在一旁看着你。我的宗门弟子服破了,是你夜里挑灯亲手缝好。
“你怎么能忘呢?”
“我并不…认识你……”云无涯心下惊疑不定。
他根本没见过眼前的“人”,这“人”所提到的事更是不可能发生。
沧溟派什么时候有过这么一个人?
“没事,我原谅你了。”大天魔自顾自道,“我非但原谅你,还能救你出去。”
“多谢…道友相救。”虽然云无涯心中还有万千疑惑,但此刻逃出去才是最重要的,他虚弱地道,随即拱手行了一个大礼,“日后必当回报。”
不知师兄他们怎么样了,他一定要赶回去救人!
“‘道友’?”大天魔仿佛听到极其荒谬的笑话,“你认为,我是‘道友’?”
“这里……不是魔域看押重犯,折磨修士的地方吗?”云无涯疑惑,突然有了个可怕的猜想,“你是魔!”
“对,我是。”大天魔痛快承认了,“救你并非没有条件,随我修魔,我便救你。
“还能帮你报仇。你想杀谁,我就替你杀谁。”
云无涯脸色一沉,不再理会他。
“成为我徒弟就能逃出去,还能立于万人之上,举世无双,为何不愿?”大天魔道,“多好的买卖,你不是有很多想杀的人吗?”
“不愿修魔也需要理由吗。”云无涯终于舍得回答他一句。
数十年时间眨眼过去。
大天魔饶有兴致地看着云无涯一次又一次,做出各种尝试,最后依然落回心渊。在心渊烈火和恶念的精神折磨下,云无涯的心智越来越混沌。
“打个赌吧,若你赢了,我就带你出去。若你输了,就拜我为师,我还是会带你出去。”在云无涯几近绝望时,他再次开口,“我赌你终究会自愿堕入魔道。
“别挣扎了,这里的万年,只是人间的一年。没有我,你永远出不去,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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