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自己面目表情正常后闻天客推开了飞行器的舱门。
“我刚才去检查尸体花了些时间，你还好——”闻天客的声音突然顿住。
银发实验体仰倒在地，一头后背带有梅花斑点的小鹿将头搭上他的肩膀，硕大的鹿角触及地面。
听见闻天客的声音，阿雾立刻看了过去：“他身体不舒服，然后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阿雾虚虚抱住身上的小鹿，焦虑让他银色的长发至少长了一半。
闻天客踩过他的头发，赶忙上前扶起变化成鹿的路威贤，温和的神色瞬时变得凛然：“你给他喝血了 ？”
阿雾起身将飞行器的座椅放平让路威贤躺在上面，紧接着摇了摇头：“他不愿意，我也不敢冒然给他传递能量。”
“副作用难道这么强……”闻天客将耳朵靠近鹿心所在的位置，数着路威贤的心跳。
他明明严格控制了计量。只是抑制了对方的基因一天竟然就带来这么严重的结果。
闻天客咬破自己的嘴唇。
阿雾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碰上雄鹿的面颊：“他脸上的伤口不见了。”
确认心跳没问题后闻天客稍微冷静了一点。阿雾说得没错，路威贤认识的那个顾松泉在受伤后也会变成兽态，同时伤口也完成了自愈。
“我去开飞行器，”具体的还是得等检查之后再说，闻天客示意阿雾坐到路威贤旁边，“你用力量安抚一下他的神经。”
小鹿的毛发柔软且富有光泽，阿雾只敢摸摸路威贤的额头，力量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被让渡给路威贤。
还生活在实验室的时候，那些人类经常给他喂食动物。有时候是死的，有时候是活的……一想到自己曾经食用过类似“鹿”的生物，阿雾就感到一阵恶寒，甚至是恶心。
小鹿动了动脑袋，像是在触摸他的手心，自我厌恶感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
快点醒过来。
……
路威贤伸出手想要扶住自己的额头，结果却发现身体没那么好控制。
他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里的谢雷和来文还在等他。实际上估计也是如此。
当时自己浑身发热，阿雾帮他摸了额头，再接着就是……他晕倒在了阿雾身上？
是不是忘了些什么，路威贤想用手挡住眼睛，结果却感受到了一团毛绒绒的东西。
不对，毛绒绒的好像是他自己。
路威贤的身子弹了一下，一双手立刻轻柔地拍上他的后腰。
怎么会是腰？
路威贤睁开眼。他的手……变成了蹄子？
脑袋和下巴被人托住，路威贤的视线转向闻天客，对方身后的阿雾一脸担心。
“你醒过来了。”
你们好高。
路威贤迷茫地张开嘴，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反而是鹿鸣？
鹿角在空中摇晃，小鹿黝黑的双眼不安地快速眨动着。闻天客用毯子裹起路威贤的身子，无比小心地拍着他的脖子：“你现在变成了动物的样子，别害怕，什么事都没有。”
跟变成小熊猫的顾松泉一样？路威贤现在是真的满脑子问号，但闻天客的抚摸还有空气中的香味都让人安心。
“我帮你检查过了。抑制基因的药效刚过去没多久，你便被银针划破脸颊流了不少血，”路威贤在温暖的怀抱中安静了下来，阿雾也试着拍了拍他，闻天客继续道，“基因修正的速度骤然加快，你的身体承受不住才变成这样。”
闻天客在路威贤苏醒前已经向阿雾解释了一遍，于是阿雾也跟着开口：“是好征兆，你的基因更完善了。”
那要多久才能恢复回去？
路威贤想开口，但他现在无法使用语言，于是只能抬眼看向闻天客和阿雾。
好可爱。
闻天客和阿雾不约而同地抿了一下唇。
路威贤：……
他变成这副样子根本严肃不起来。
阿雾在床前蹲下身子，将视线放到和路威贤齐平的地方：“我能看你的心吗？”
路威贤伸了一下脖子，如果阿雾能读到他的想法那可帮大忙了。他点了点脑袋。
阿雾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想法，并将其转述给闻天客：“他什么时候能恢复？”
“你已经这样睡了整整一周，”闻天客将装满温水的碗递到小鹿嘴边，“剩下的得看你自身的恢复速度。”
“这次之后，你大抵上就能净化掉被植入的缺陷基因。”
路威贤不是很自在地将嘴靠近了碗边，动物喝水还得用上舌头吧……
他尽量垂下脸让闻天客和阿雾看不清自己，在听到缺陷可以消失后不禁动了动耳朵。他竟然睡了七天这么久啊……
嘴巴附近的毛湿了。路威贤想像动物一样甩头，但他忍了下来。
闻天客拿出帕子，路威贤用角轻轻抵住他。这样好奇怪。
“他不喜欢这样。”都不用猜，阿雾一下就明白了路威贤的意思。
“抱歉，一不小心就……”闻天客从床上起身，将手帕放到路威贤身侧，“我们先转过去。”
路威贤坐起身，试着用前脚拿起帕子。果然拿不起来。
他认输一般弯下脖子将嘴边的水迹蹭干净，然后小小地发出一丝声响。
闻天客和阿雾相继转过身来。
这两人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同以往，路威贤实在受不了，将头埋进了前蹄。
顾松泉的日子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闻天客掩去嘴角的笑意：“饿吗？要不要吃东西？”
比起吃东西，他现在更关注自己要怎么上厕所。
“我看网上有卖一种东西叫猫砂，”在路威贤昏睡期间，阿雾上网检索了很多信息，“应该挺方便。”
路威贤咬住披在身上的毯子站起，走到阿雾面前用角撞上对方。
他用了四分力气，对阿雾当然造不成任何伤害，但路威贤微妙的情绪也流露出来。
阿雾盯着小鹿的眼睛，他显然对人类自尊心的认知还不够深刻。
路威贤又把目光转向闻天客。
“你这样恢复得更快……”闻天客犹豫了两秒，但小鹿的视线实在是过于坚决，“好，我想办法。”
闻天客拿了盘水果进来，然后便准备去调配药物。
面对动物形态的路威贤，闻天客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我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吗？”
路威贤吃了颗葡萄，算是默认。闻天客真的只摸了他一下，路威贤抬眼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研究所那会对方释放出的压迫感不是错觉，路威贤想追问一番，但闻天客却已离开了房间。
阿雾又拿了几颗葡萄递给路威贤。
阿雾思索着他为什么生气，伸出指尖凝聚起空气中的水汽：“我说错话了。”
一团雾气凭空出现，然后幻化成小鹿的模样。
阿雾能体察到路威贤的喜怒哀乐，在这方面甚至非常敏锐，但却弄不清是什么激起了他的情绪。与其说是生气，路威贤方才主要是感到羞赧，如今一看阿雾的神情他便配合地将鼻尖靠近那团雾气。
阿雾似乎觉得他很感兴趣，雾气化成的小鹿轻盈跃起，在空中肆意奔跑起来。
路威贤在心中向他询问。
你以前也会看人内心的想法吗？
云鹿消散在阿雾的指尖，他当即摇头：“如果是戒心很强的人，看过之后他们多少会有所察觉。”
“我可以闯进比我弱的人类的精神领域，但事后他们会感到痛苦。”
在去往军团的过程中，他试着读取徐风时的记忆想法，奈何对方过于警惕，他不想给路威贤招惹麻烦，更答应过青年轻易不伤害别人。
路威贤敏锐地注意到阿雾框定了范围——“比我弱的人类”。那就是说对方已经遇上了不逊于他的人类。
思来想去，合适的人选唯有闻天客。他们私下或多或少肯定有过冲突亦或是交锋。
“我能看到你的想法，是因为你本来就不抗拒我。”路威贤给阿雾让出半张床，示意对方也趴上来，阿雾又递给路威贤一颗草莓。
他这回用雾变出了一条白蛇。
挺可爱的。路威贤乌黑的鹿瞳一眨不眨，他仔细观察着那条略显圆润的白蛇，不得不承认阿雾在塑形上很有天赋。
他伸出前蹄，白蛇缠绕上他。那天离开研究所之后发生了什么？
阿雾单手握拳垫着下巴，同路威贤解释道:“徐风时带我去见了个长官。”
路威贤的身体懒洋洋的，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躺了下来。脑袋真沉，之前他的角没这么大吧？
“他们问我要不要加入军团，”阿雾向前探身，路威贤恍惚间又看到了对方摇摆着长尾的样子，他对着递到嘴边的水果摇了摇头表明自己已经吃饱了，于是阿雾继续说着，“我要跟你回去，不能跟他们待在一块。”
“不过我学了点话术，我说我考虑考虑，”阿雾的表情看起来很开心，雾气所化的白蛇代替他贴向路威贤，“然后我还偷听到了一些事。”
路威贤微微探起自己的脖子，示意他接着讲。
“徐风时当时调查到，研究所内部有人将资料传送至外界，”军团的人发觉了阿雾异于常人的身体素质，却忽略了他的听力，“方坚宗力保华尧是一方面，但华尧的调查结束还有一个直接原因——他是人类。”
这个时代的辉面族还没发展出能替换人类外貌的技术。
路威贤皱起眉头。按闻天客的测算，他们当时最多引来辉面族的小型飞行器，但最终出现的却是载着华尧的机舰。华尧绝对不会是无关者。
小鹿从床上起身，谨慎地跳下床，然后小跑至门前，阿雾诧异地帮他拉开房门。
还是熟悉的房子布局，但他的视线却低了许多，路威贤跑到闻天客实验用的屋前，鹿角晃动着门把手，跟在他身后的阿雾下意识捂住他的角:“小心受伤。”
一不注意，这个人类、这头小鹿可能就会遭遇危险。
闻天客拉开门，面上的护具还没来得及摘下，他在路威贤面前蹲下身子:“怎么了？药还得等一下。”
查华尧的家庭背景。
阿雾将他的话翻译出来。
闻天客眸色一闪，随后面露了然:“没有任何关于他母亲的资料。过会我详细告诉你。”
张救安与秦温礼，辉面族和人类孕育孩子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秦依在之前的生活中也只是普通的人类女孩。
一个相当可怕的猜测在路威贤脑中生成。通婚、恋爱，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刚才闻天客流露出的神色也说明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受伤后流在研究所的那滩血……路威贤回忆起当时的场面，痛感和消失的视觉让他依偎起了阿雾。然后华尧靠近了他。
白色小蛇攀上鹿角将他的注意力引回现实，阿雾垂眸站在他旁边。
路威贤骤然紧绷的神经再次放松下来，阿雾的眼睛像是一块被切割出无数棱面的蓝宝石:“别紧张，现在很平静，什么都没发生。”
“待在这里，可能就是我们该做的事。”
闻天客和阿雾都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追随他来到这个时空，但路威贤不一样。他不是主动做出决定，而是被动地来到此地。
换言之，世界在必要的时候会推着他前进。
目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导向了一个“最坏”结果:华尧发现他那来自未来的兽种基因。
路威贤坐到沙发上，方才出来的时候毯子掉了，虽然有皮毛……但不穿衣服还是有点怪。
阿雾觉察到他的想法，重新拿了条空调被过来。
白蛇爬在他的鹿角上，路威贤边思索边靠到了阿雾身旁。
他查看起和他恢复链接的直播间，直播的画面依旧存在延迟，评论区也看不真切，很多乱码，但私信界面却清晰了许多。
“直播似乎不是实时的，你的伤口还好吗？”这条信息发送自他昏迷的第一天。
路威贤立刻凭借意识回复了一条：“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虽然变成了鹿，但在这间房子中他是绝对的安全。
他接着向下翻阅信息。
“叔叔的情况很稳定，第三军团全员从小星群回到中央星接收调查，阿姨也在加紧对古兽种的研究。”
江烈最初会针对第三军团，说到底还是因为路城征在调查实验体。现在路城征昏迷，实验体出逃，一切倒都没了必要。
第三军团多为大型肉食种，擅长正面应敌。若非情况特殊，根本不可能全员撤回。星群之战多半出了状况，需要立刻改变对策。
顾松泉用最委婉的方式向他传递信息。
阿雾侧头看向路威贤，将手搭上小鹿修长的脖颈。
“基因异化的人数逐渐增多，宇越科技的药物已经被克莱因全面下市，但依旧有部分流入了市场。”情况只会越来越混乱，鹿耳不受控地微微下垂。
兴许是收到了他的回复，顾松泉立刻又传来了信息。
“失踪的谢雷和来文回来了。他们在长满光花的星球上遇见了徐风，耽搁了很久直到七天前才得以返程。”
在他流血昏迷之后，那颗星球才放离谢雷和来文。
事成定局。路威贤脑中突然浮现出这四个字。
“他们让我告诉你，古兽种的研发大概率和你有关。”
他不仅是过去的见证者，更是参与者。
闻天客拿着临时制成的药片走向路威贤。路威贤微微抬起头，鹿角碰上闻天客的手背，男人将胶囊凑到小鹿嘴边。
犹豫了一会，小鹿伸出舌头以光速将药片卷进自己的口中，湿热的触感让闻天客的眼睛闪了闪。
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是真想张嘴说话。路威贤直接将胶囊吞入腹中。
体温逐渐开始失调，然后是喘不过气的感觉，阿雾伸手想要探查路威贤的情况，却被闻天客制止。
“很快就好，衣服放在这里。”
路威贤缩在被子之中，闻天客和阿雾就坐在他的身边。不知多久之后，溺水般的感觉开始消退，路威贤的身体开始变化。
“你换好衣服叫我们。”分不清是闻天客还是阿雾的声音。
路威贤用手撑住沙发，薄被从身上滑落，视线还非常模糊。这回是人手，能扶住头了……
薄被落在路威贤的腰上，精壮的腰肢若隐若现。路威贤向后靠上沙发，手臂肌肉线条流畅，他得缓一缓头晕。
“考虑到你的身体，几小时后还得变回鹿形。”闻天客的声音从硕大客厅的一角中传来。
路威贤渐渐适应了自己原本的身体，将浴衣迅速披上，简单系上结后站起身来:“已经好了。”
路威贤伸手抚上自己的喉咙，好干涩低沉的声音。
阿雾先一步走到他身边，他已经整整一周没见过路威贤正常的样子了:“你变瘦了。”
路威贤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有吗？”
不行，站起来还是发晕，路威贤摇晃了一下身子显些撞上茶几，好在阿雾从后捞住了他。闻天客按住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坐回沙发。
路威贤略抬起自己的小腿，脚尖碰上瓷砖。他们室内还开着空调，再怎么说也有点冷。
闻天客垂下头，随后起身将路威贤常用的拖鞋拿来。
“谢谢……”闻天客和阿雾在生活上对他的照顾实在是太全面了，路威贤有一种自己正在被“娇养”的错觉。
这种错觉和时下的局势割裂感太强，路威贤不禁拉住闻天客的手:“华尧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想一味沉浸在受人保护的日子里。
“和你怀疑的一样，华尧是人类和辉面族生下的孩子。”闻天客懂得路威贤的想法。
阿雾的目光落在闻天客和路威贤的手上:“你不是说没查到他母亲的信息吗？”
“在你们离开后，我用这只眼睛看了每个人过去的时间。”闻天客伸手摸上自己的单框眼镜。
“你的眼睛？”那只从未现于他面前的眼睛。路威贤不禁重复道。
闻天客露出笑容，他的笑和最初相比自然了许多。他缓缓摘下不透光的镜片。
“我一直都觉得它很丑陋。”
金色的明月早已失去了光泽，诡谲的数字被镌刻其上，鲜血化成的指针在路威贤的注视下缓缓跳动。
路威贤握住闻天客的手微微用力。
“不用害怕。”青年不会害怕，闻天客最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不会害怕。”声音在流淌。
路威贤同时望着闻天客的两只眼睛。
他的面容像是白玉石板上的一幅画，闻天客分不清是自己在看画，还是画中的人正不悲不喜地注视着他。
指尖点上他的眉骨，闻天客下意识垂下眼皮。
他的左眼不是全无视力，只是印在其中的身影总是带着血色，闻天客不敢用它来看重要的人了。
与之相反，从路威贤的水眸中，他总能看清自己的模样。
“它的诞生花了你多少时间？”
为了让已经死去的他重新活一次，闻天客付出的代价，远不止这一只眼。
路威贤想回应闻天客。“它不丑”“它很美”，诸如此类的言语从唇齿间飞出最为容易，可那不是路威贤想要的。
他想知道更多。闻天客为他奉献出的所有，他都想知道。
闻天客的睫毛宛若绵密雨帘。
“告诉我吧。”非画非幻，是真正的路威贤在问他。
“……”
“……五千二百六十六天。”
最后一个数字吐出口，闻天客知道，自己的赎罪结束了。
他逼迫自己克服恐惧，用两只眼描摹起路威贤的样子。记忆中凋零的椿花和眼前人如白山茶般的面容重叠。
路威贤剩余的生命还是未知数，闻天客一定会让他活下去。
不再是曾经失去过路威贤的那份痛苦驱使他行动，他被痛苦折磨的日子已经够多了。目睹过阿雾和路威贤打闹的样子，隐秘的心意正不受控地滋长，这份心意已然胜过他的怯懦。
“就这样看着你，我很高兴。”
闻天客将眼镜放上桌子。
让他也多靠近幸福一点。
实验体少见地没有说话。体内有一股情绪在翻涌，一种不好描述的……释然的心情。
阿雾伸出自己的手心挡住灯光。一个节点错位，整张网的形状都被改变。
他不喜欢自己突然变化的心情，于是等闻天客和路威贤说得差不多便靠了过去:“看着你我也高兴。”
路威贤不禁面露无奈，他又不是钱，怎么还能谁看都高兴，不过如果他真的能给身边人带来力量的话……
“尽情看着我就好。”
每个信任他的人，都会得到回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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