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那么说，被四只眼睛牢牢盯着路威贤还是不太习惯。
有时候他说话直白得不行，有时候又特别容易害羞。
闻天客笑着挪开视线，将眼镜重新带上：“这只眼见光久了会痛。”虽然获得了意料之外的能力，但说到底这还是时间对他的惩罚。
包括他身上的那些疤痕……
路威贤想问闻天客有无恢复的可能，可对方却只给了他一个“无事”的眼神。
按他对闻天客的了解，这就是不可能恢复的意思。
路威贤动了动指尖，闻天客适时将话题的重点从自己转向研究所一事：“除了华尧之外，金绘云也注意到了你的血液。”
闻天客晚他们一步离开，观察到的情况不少。
路威贤沉默下来，指尖碰上还没完全恢复血色的下唇。
原先他担忧自己身为“未来人”会影响历史轨迹，但现在看来，正是他的出现才推进了研究。
那接下来他们还要插手吗？华尧的身世是一颗巨雷，闻天客那只特殊的眼睛透过时间发现了这一点。要是告诉金绘云他们——不，无论怎么想这都不合适。
“闻天客，你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对吧？”谨慎起见，路威贤在知道答案的情况下又确认了一遍。
忽明忽暗的天色透过窗帘渗进屋子，阿雾拿起最开始盖在小鹿身上的薄毯搭上路威贤的腿部。
路威贤下意识拉起即将垂落在地的被子。闻天客身体不好，阿雾本来体温就低，他将被子的两边分别盖到他们身上。
完成这一动作，路威贤继续看着闻天客，等待他的回复。
“是，”被子遮上闻天客的双腿，他的动作不似平时那么游刃有余，双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才缓缓放下，“我与你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位面。”
不是一条线的延伸，而是相隔甚远的两个世界。
“上一次，你和实验体也来到了这个时空。”如今再提起那段过去，闻天客的心情平和了许多，他的眼底不再紧压着情绪，金眸几乎不含保留地向路威贤袒露开来，“在那段时间里，我和你完全失去了联络。”
“事后你联系我时说自己差一点就看到了……”
“差一点看到什么?”路威贤偏过头，黑发垂下遮住他的半截眉毛。
阿雾摆弄被角的动作一顿，他还记得自己从闻天客那儿窥见的一缕记忆。
“你当时心情不好，不想聊这件事。”闻天客以一语带过回忆中路威贤的孤寂悲叹。
阿雾用手撩起银丝，侧目望着路威贤的眉眼。虽然才通过药物摆脱鹿态，但至少现在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孤单。
一圈又一圈，阿雾将发丝缠上自己的手指。看着弯曲相绕的头发，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一个云圈凭空浮现在路威贤眼前，路威贤扭头看向阿雾。
“世界像是这个形状。”阿雾将长发放至肩后，倾身靠近路威贤。
路威贤一愣，喉结微微滑动，随后理解了阿雾的意思。
他伸出手指戳上云圈的一个点：“这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它是一切的开始。”
云圈应声从路威贤点上的地方断开，阿雾控制着它变成一条直线，路威贤用指腹轻划过水汽：“从这里开始，时间一直向前延伸。”
在直线的后半段他停下了一秒：“大约在这个时候，我出生了。再往后一点，实验室也培育出了你。”
路威贤将指尖落在云线的末尾，闻天客接过话头：“在这最后一点上发生的事件，就是你穿越回到了过去。”
首点与末点相连，云圈再次成型，世界的逻辑形成闭环。
不知不觉间，路威贤和阿雾的肩膀挨到了一块儿。
“我和你在这个圈内，他在外边。”阿雾又塑造出一个潦草无比的小人挂在空中。
闻天客面无表情地用手将那个丑小人挥散，不过阿雾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外来的介入者。”
路威贤略直起身子，发晕的脑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阿雾配合他的动作在云圈外又延伸出一条直线。
“这条线，就是未来。”
闻天客的眼球猛地跳动了一下，他将视线投给阿雾。阿雾先是看向路威贤，随后将唇轻抿。
血色的雾气又描绘出一条直线。
血线和云线自云圈的同一点向外扩展，但却越隔越远，最终驶向了两个不同的结局。
闻天客将薄被放上沙发，率先离开能与路威贤相“依偎”的暖窝，他用手虚虚握住那条血线：“这就是我先前所见。”
血雾逆流涌入云圈，将原本洁净的白染成绝望的深粉。
路威贤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光景，闻天客终于准备将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说出口了。
对方终于相信他的心理足以承受这一切。
“克莱因的次子从一开始就死在实验体手下。”阿雾避开闻天客的视线。
在遇见路威贤之前，兽性几乎占据了阿雾的全部，侵入领地的人类对他而言要么是猎物，要么是敌人。他垂下眼偷偷瞄向路威贤，发现对方没有生气后松了一口气。
闻天客接着道：“谢雷前往小星群应战，你们几乎再也没见过面。”
再也没见过……路威贤听懂了闻天客的言外之音。
不断变化的光影投射在闻天客脸上。这是很久以前，路威贤通过怀表告诉过他的一切，现在他终于有勇气把一切都重新说给对方听。
“WH19，从实验室叛逃，随后和辉面族一起发起进攻。”闻天客尽量说得简洁。
WH19，这个编号，好陌生。
阿雾张开了唇：“艾雾。”这才是他的名字。比起他人赋予的编号，他和路威贤共同创造出来的这个名字要悦耳得多。
路威贤同样站起身，有一句话他不想让闻天客亲口说出，于是自己率先道：“最后是我，我再也没联系过你。”
他也死了。路威贤从好早前就知道了这一点。
因为他死了，所以直播间出现了，“5266”出现了，闻天客重新找到他、联系上他。
阿雾看向那个不再美丽的云圈，只有特殊的人才能让他的面容多上几分人情味，上挑的眼尾不过是让他的面容更显妖冶。
一直趴在鹿角上为路威贤安抚神经的白蛇在阿雾的操控下腾空浮起，将整个云圈都吞噬之后，它衔住了自己的尾巴。口尾相接之处，雾气快速汇集，一枝“梅花”缓缓生出。
依旧存在着血红，但那抹红却变成了最艳丽的一朵，雾气凝聚化成水珠点缀其上。
环形的白蛇漂浮到路威贤面前，阿雾将它改造得更为精细，甚至用云雾勾勒出了细密的鳞片，淡粉色……很漂亮。
阿雾伸手折下那枝“红梅”，将它递给路威贤：“这才是我们的将来。”
云线过于虚无缥缈，血线叫人心生畏惧。这枝梅花，刚刚好。
路威贤怔怔从阿雾手中接过花枝，愣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他根本握不住雾气，但雾气自会配合他的动作贴近掌心。
路威贤凝视着阿雾。对方眼里的大海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如此广阔，而他却依然被对方奉为这片海的中心。
他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双眸中滚落而出的情感仿若烁火鎏金。
面对接踵而至的磨难，路威贤从来没想过抱怨，也从不认为自己倒霉，因为想也没用，他喜欢抬眼看着前方。
但在此时，有一个念头却让他暂且停下了脚步。
能碰到这么多在乎他、信任他的人，这样幸运的事，原来真的存在啊……
在闻天客和阿雾即将察觉前，路威贤用食指按了一下自己的鼻梁，将所有情绪全都珍重地收回心底。
“你说的没错，”路威贤的笑容和初遇时一样，他看过阿雾，又看过闻天客，最后低头望向手中那象征着未来的雾梅，“我喜欢它……”
喜欢，没有听错，路威贤在说喜欢。
人类的心会像他这样跳得乱七八糟吗？清润的花香和甜腻的果香被交替散发出来。
阿雾掰断自己的小拇指指节。他不敢再看路威贤，只一味盯着自己送出的雾梅。哪怕他可以操控一切，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捏出这样独特的花来了。
“我生活的地方……”闻天客同样看着那枝花。颈部的肌肉被牵动，附着在脖子上的红竹传来阵阵灼痛，理智克制住情感，让他哑下嗓子。
可他的感情就像是弹簧，被压缩到极限后产生的力量甚至可以突破桎梏。
闻天客低声开口：“我生活的地方，有很多特殊的花……”
不用冥思苦想如何发出邀约，路威贤侧头看向闻天客：“记得给我看看。”
哪怕隶属于不同的世界，但他们还有直播间可以交流。他们还会有“以后”。
路威贤摸向衔尾白蛇的头部：“起点，终点，以及转折点。”
浴衣带子自然垂下，路威贤的头脑越来越清晰：“那个我没看到的东西或是事件，一定就是关键。”
上一次只有他和实验体来到这个时空，肯定忽略了某些细节。
这个时期发生的事将直接影响到未来的走向。
“我不能再过度插手，”正如云雾演示的那样，路威贤和阿雾虽然从现实回到了过去，但他们仍旧隶属于这个世界，唯有闻天客与此毫无瓜葛，“之前用药掩盖你的基因，药效过去后你便立刻受伤了。”
世界的意志不容忽视。只要还在回环往复的时间线内，必然要发生的事谁都无法改变。
自己带来的变化使得路威贤吃了更多苦头……闻天客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状况。
“我轻易不会再行动，但必要的时候仍旧会尽力帮你。”闻天客决心进一步限制自己，将一切的一切都交由路威贤决定。
一团白色的东西突然闪现在空中。闻天客拉住路威贤向后撤步，阿雾则立刻伸手抓住了它。
没有危险。路威贤不禁探出头来，浴衣的领口略微敞开，阿雾的手心上只有一卷绷带。
闻天客从阿雾手中拿过绷带：“这好像是至点的产品。”
至点？有点耳熟。
“至点就是研发直播间的公司，”闻天客将绷带拆开一头，“这东西可以快速止血，治愈伤口。”
阿雾不禁发问：“你有公司？”他还以为对方是网上说的那种无业游民。
闻天客抬起右眼看了他一眼：“怎么?”
阿雾难得陷入了沉默：“……哦。”人似乎都要工作，要是想待在路威贤身边，他是不是也得找一份？
路威贤立刻想到了顾松泉，脑内浮现出直播间的界面。这种虚拟模式差就差在收不到任何信息提示，路威贤点开聊天框，找到置顶的乱码头像，自动隔绝了闻天客和阿雾的闲聊声。
“在看到你受伤后我听从直播助手的建议送了绷带给你。你收到了吗？”
“信息聊天应该是实时的，但是直播画面存在着延迟，物品传送估计会更严重。我试着调节一下，马上再传个物品给你。”
调节？直播间是闻天客所处先进世界的产物，顾松泉竟然有办法对它进行调节？
路威贤立刻回复了信息过去：“我才收到绷带，你不要勉强自己。”
路威贤沉默地等待着，三分钟过去，空中又骤然出现了一个物品。
“收到了吗？”
路威贤睁开眼，两张相片掉落进他的手心。
金如玉在看望路城征……路威贤不禁屏住了呼吸。阿雾也看了过来，比起金绘云，照片上的那位黑发女性和路威贤更为相似。
“亲人吗？”阿雾询问道。
路威贤很轻地“嗯”了一声。
阿雾记住他们二人的脸，好奇地观察着这张照片，突然伸出手指点上照片的一角，那儿摆放着一把水果刀：“这是谁？”
路威贤皱起眉头，这把刀的位置巧妙，不仅倒映出了拿着智脑拍照的顾松泉，还有他身后的两个人影。看不清脸，但对方身上的衣服颜色版型特殊，应当是身为指挥官的任晓和席颂。
“他们是我父亲的上司。”路威贤将那张照片压下，他对任晓和席颂抱有疑心，但却没有确凿的证据。
路威贤看向第二张照片，阿雾的目光也随之被引了过去。
这两个人在路威贤身边出现率好高。
阿雾看着照片上的两张脸：“他们没事。”自己当时虽说救了他们，但救得不彻底，确认没死后他就急着去找路威贤没管过这俩人。幸亏还活着……
路威贤用手指磨蹭着照片。
谢雷和来文相隔甚远，中间特意空出了一个位置。他们的眼里都有担忧，但来文的笑容更似平常，谢雷则多出一分惘然。
一个在告诉他“你放心”，一个在告诉他“我等你”。
依顾松泉所言，他们被困在神秘星球多日，刚刚才返回主星际。顾松泉立刻找到他们交换了信息，而后拍下这张照片发了过来。
“看到照片我很开心。”路威贤重新进入直播间的界面，“你是怎么弱化掉传送延迟的？”
顾松泉没有传来回复，于是路威贤又道：“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
他将两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收起，而后抬眼看向闻天客：“那边没有再发生大型事件，但天总是先阴下来才会再下雨。”
“就算华尧和金绘云分别检测出我的血液基因，也不可能立刻就制成先进的兽种。”路威贤不禁担忧起时间的问题，“几个月，或是一年两年，我们不一定等得起。”
“关于这个……”闻天客一边说着一边走向窗户。
他们的窗帘隔光性很好，但依旧能感受到变化的天色。
闻天客拉开窗帘。
黎明与黄昏，旭日与斜阳，光的颜色是实体化的时间。在这栋房子之外，大部分植物都凋零了叶子，已经到了……冬天？
“外界的时间流速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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