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师艺臻从经卷中抬头,听见遥遥的拍门声,一时纳闷。
近日秋雨阵阵,醴泉寺已是门庭冷落多日,怎会有人此时来访?
“咚!咚!咚!”
“来啦——”易涤清手里还捏着擀面杖,从灶房里跳了出来,一低头冲进细细雨幕。
片刻,师艺臻听见一声哭喊,微微一凛,不由搁下笔,扶案起身。
这种哭喊声他太熟悉了,饱含愤怒与无助,怨怼与仇恨,向来属于那些身负冤仇、求告无门的人。
冒雨出至庭院,一抬头,却见瞿莲实静静立在大雄宝殿门前,眼眸低垂,双掌合十,衣袖拂动,熙熙邈邈,不似平常情态。
醴泉寺门前是一位妇人,一袭天青裙裳淋得湿透,满头乌发也狼狈地滴着水。她如失心发狂一般地哭喊着,五官纠结,却仍看得出面貌秀丽,颇有几分动人。易涤清悄悄地将擀面杖往身后一藏,磕磕巴巴:“娘,娘子,有什么事?”
妇人一步登上门槛,紧紧扣住门钉,狠狠地喘息几声,咬牙压住哭声:“我要招魂!”
“招魂?”
“这庙里有个道士,是不是?”妇人一把提起易涤清的衣领,“我要招魂!”
“找我?”易涤清被她提得踮起脚,连连摆手,“我不会招魂。”
妇人顿了顿,低头在衣袖上抹了脸上的雨水和涕泪,更把他拎高些许,打量一番:“你就是那个道士?”
“是,是我没错。”易涤清又磕巴起来,看着妇人。她确是好看的,脸上并无一点粉墨,甚至有些面黄肌瘦,却鼻尖陡峭,下颌削直,颌角方正,带出一股咄咄逼人的鲜明之色。
“是道士还不会招魂?”她厉声问着,像是讯问一般,狠狠揪紧了他的衣领。
“我自幼学的是占卜吉凶,没学过招魂!”易涤清从她瞳孔中看到深深的恨意,不由一阵心惊,却反而放软了姿态,“是我学艺不精,道门宗派众多,我却不能一概通晓。”
“咳咳,”妇人嗽喘几声,仿若哽咽,放开了他,“冒犯仙师了。”她缓缓从门槛上退下,仰头望着醴泉寺的门匾。雨水又落满了她的面庞。
“娘子,”易涤清心中恻隐,从袖中摸出算策,“若是问吉凶,我可替娘子认真算一卦。”
妇人垂下眼睛,看了他片刻:“不必了。此事不论吉凶,我都不会回头。”她红着眼睛,转身时带出决绝之色。
“娘子留步,”易涤清跨出门外,“可否问一句,娘子要招魂的是什么人?”
妇人站住了,只是一个背影,也越发显出惨淡。
“我要招我姊姊的魂,”她平平静静,“我要问问,究竟是谁害死了她。”
易涤清先是一悚,随后一凛,回身向寺门一让:“娘子请进。”
妇人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虽帮不了你,”易涤清满心恳切,“寺里却有人能帮你。”
“莲实。”师艺臻取了一领薄毡,替小和尚围在肩头。
瞿莲实有所察觉,却紧紧闭上眼睛,向他怀里一投,轻轻发抖。
“你瞧,”院子里响起了易涤清咋咋呼呼的动静,“能帮你的人就在那里。”
闻声,师艺臻看见易涤清抬起手臂,将擀面杖直直地指向自己。
大雄宝殿正中,佛像庄严端坐。
妇人裙裳带出水迹,不肯用蒲团,“咚”地一声跪在石板地面。
“寺正,”她合拢双掌,期冀地看着师艺臻,“我有冤情!”
师艺臻听了寺正二字,浑身不自在,微微低头道:“我已不是大理寺正,如今也只是一介布衣。”
此话一出,却见妇人怔了,眼里的光渐渐暗淡。
他心头不由触动,深深吸一口气,又挺直了身姿:“虽则如此,我只是失了大理寺正之权,没有失了断狱详刑之能。有什么冤情,你且说出来,我虽不能为你审案,却可以助你告讼。”
“先生。”妇人跪立起来,眼中含泪,又伏身磕了一头。“我是平安城中简三先生长媳,原是做丝茧生意的扬氏之女。我阿爷膝下无子,唯有二女。我还有一个姊姊,因为爷娘早年同军户人家定了亲,姊姊嫁过去,便随姊夫常年在城外居住。去年六月,姊夫进城,带了十数军汉,将我爷娘家中闹了个天翻地覆,说我姊姊抛夫弃子,与人私奔,叫我爷娘交出人来。”
妇人哽咽起来,带出怨恨声气:“我爷娘生性良善,又畏惧街坊邻里间的名声,只得忍气吞声,还备了财货,去城外姊夫宅子里,向他赔罪。谁知正巧碰见城外庄子的过水涵洞,发现了泡涨的残肢和撕破的丝帛,有人报了官。法曹上门叫姊夫去辨认,我爷娘也随着去了,认出是我姊姊的衣裳。”
佛前是片刻啜泣,妇人嗽喘几声,又狠狠将哭声压住。
“我本就不信姊姊会与人私奔。这些年,姊姊偶尔归宁,常私下对我诉苦。她如今年长色衰,姊夫常寻花问柳,她若多劝一句,就要挨打。姊夫还看中了城外庄户人家的一个女子,要娶来做妾。我姊姊委曲求全,本也答应了。可那庄户人家的女子却是硬气,说自己是不做妾的。姊夫无法,更要回家拿我姊姊撒气。”
妇人又咳嗽起来,费力地喘了两声,接着道:“确知姊姊被害,我觉得这与姊夫逃不开干系,便将姊姊以往所说,都一一告诉法曹。法曹将我姊夫下狱,审问后要处斩,本州都督却将案子缓住。”
妇人发出冷笑声。
“都督说,杀人分尸,罪行为重,必死无疑,此案不能轻率,必得证据俱全,才可判断。他下令搜寻,要将尸块尽皆寻出,如此便是一年多时间。谁知大半个月前,官府将我姊夫释放了。我爷娘去问缘由,都督说,做丈夫的,怎么可能忍心杀妻分尸。他说此案只有些许残肢,其余都是我一面之词。若是就这样胡乱治了我姊夫的罪,我的侄儿侄女尚且年幼,该当如何。我爷娘糊涂,竟就这么罢了。若我姊夫就是杀我姊姊的人,难道我那侄儿侄女,还要认这样的恶徒做阿爷吗?”
师艺臻面色淡淡,问:“本州都督是何人?”
“不知名字,”妇人似是咬牙切齿,颌骨处削直锋利的线条更浮凸出来,“只知姓郑,有个名号叫郑佛子。人人都说,他可是一个天大的好人!”
“郑都督?我确实有缘见过几面。”卜磐是说着,见仆妇捧了茶果进来,内中一盒冰糖裹的银杏果,他便往瞿莲实面前推了推,却见瞿莲实“哼”一声扭开小脑袋,全然不理会。他摸不着头脑,只得向师艺臻让茶,继续道:“都督尊讳郑敬,是个饱学之士,为人高洁,两袖清风,折狱著声,远近闻名,还得了个郑佛子的美名。”
“既然人称佛子,看来不仅断案公允,还有慈悲之心。”师艺臻道。
“这是自然,”卜磐是轻轻叹息,“你们说的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那丈夫放还后,旁人都没话说,只有他的妻妹仍旧不肯放过。那女子是平安名士简三先生的儿媳。简三先生的长子不成器,整日吃喝嫖赌,满身恶习……”
“嗯?”瞿莲实愤然出声,高傲的小脑袋也扭回来了,怒火滔天地看着他。
“不不,莲实,”卜磐是慌忙找补,“他同你不一样,逢赌必然输的,自然是恶习。”
“哼!”瞿莲实噘着嘴,又把小脑袋扭开。
卜磐是难堪地清清嗓子,又道:“总归,简三先生家里多亏了这个长媳支撑。商户人家的女儿,果然是个干练的,倘若生作男儿,恐怕也要胜过旁人许多倍。听闻,她曾独自上都督府,被拦在门外,就守住门口大骂。简三先生是个谦谦文士,哪里经过这样的事,胆子都要吓破了,如今正张罗着要让长子休妻,生怕祸及家门。”
“这凭什么!”瞿莲实听得坐不住,两只小脚丫噔噔地跺着地面,“她被坏人欺负!他们是一家人,不说帮着她,竟想不要她!”
“简家也有难处,”卜磐是言语婉转,“郑佛子确实不是那等为官不正之辈,又有资历,又有名望。人人都说郑佛子是个大好人,倘若与他作对,怎能不落得人人喊打呢?”这一番耐心解释,却还是把瞿莲实气得两颊彤红了。
“什么郑佛子!什么大好人!明明是个糨糊做的大脑袋!”瞿莲实脆生生地叫嚷着,气忿忿地瞪着卜磐是,“凡是做丈夫的,就不忍心杀妻,是不是?”
卜磐是不明何意,只犹豫了一下,就见瞿莲实越发气得眉眼都变了,他不肯怠慢了小内弟,只得胡乱地点头。
“那像你这么大的人,会把手指头搁在烛火上烧么?”瞿莲实向案上灯烛一指,指得灯烛也害怕了似的,左右躲闪。
“不会,不会。”卜磐是又连连摇头。
“我以往也以为,凡是像你这么大的人,不会把手指头搁在烛火上烧,”瞿莲实一番奇奇怪怪的道理,讲得又气又急,“可谁知道,易涤清就是在我眼前,把手指头搁在烛火上烧了呀!”
“易什么经?”卜磐是又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师艺臻心念一闪,却又不动声色按了下来。
“教谕,”他道,“不知有无可能,让我与郑都督见上一面?”
卜磐是微微拱手:“先生名门之后,又曾任大理寺正,这原本不是难事。倒是我一个小小教谕,想见都督一面,却得思量一番。”
“便是我在大理寺时,也难能做到折狱著声。如今居丧,在平安暂住,听闻都督声名,还望向都督请教一二。”
“既然如此,”卜磐是含笑道,“我定会替先生办妥这件事。”
“有劳教谕。”师艺臻也恭敬拱手。
“莲实,”卜磐是似是定了心,开始安抚小内弟,“银杏凉了就不好吃了,姊夫叫人给你和一碗金乳酥,叫老夫人小厨房里给你做,好不好?”
瞿莲实仍旧怒目圆睁,瞪了他片刻,跳起来直跺脚。
“我不要叫你姊夫!你不许说姊夫!天下还有那么坏的姊夫!我再也不叫你姊夫啦!”
卜磐是起初不明所以,等听明白了,不由笑出声来:“莲实,你放心,坏的是别人的姊夫,你的姊夫一定好好做人,决不会那么坏的。你信不信姊夫?”
瞿莲实又扭着身子蹦了几下,往卜磐是书案旁一趴,噘着小嘴看那银杏果。
“这外头糖衣是脆的,里头银杏是糯的,”卜磐是温厚地笑着,顺势哄他吃一口,“牙齿一咬,先脆后糯,甜中带着清香,口味绝妙。”
小家伙全神贯注地听完,目不转睛地瞧着,到底是动心了。
只见他箸子也不用,小手拈起一颗,就啊呜一口吞了下去。
灶火升了起来,锅底刷了油,洒了椒豉,再倒入切碎的菌菇葵薤,很快便清脆地响动,爆出浓郁的香气。一旁的案板上,堆着擀薄切整的面,预备着煮汤饼。
“嘿嘿,”易涤清讪讪笑着,看着坐在灶炉旁烤火的妇人,“可惜,寺里不吃荤食。若是有肉糜肉汤,这就更好吃了。”
那妇人对着炉火,眉目忧悒,显然是在出神。听见话音,她只淡淡一笑:“仙师还有一手好厨艺。”
“就是凑合吃一吃,人总要吃饭的,”易涤清难得有了几分羞耻之心,“简大娘子还是别叫我仙师了。”
“敢问仙师道号?”
“也不用称道号。我也有爷娘给的名字,叫易涤清。易经的易,涤荡的涤,清白的清。”
妇人微微垂首,不由莞尔。
易涤清又讪讪起来:“我这人不大配得上名字,让简大娘子见笑了。”
“也不必这么叫我,”妇人将腮边发丝一拂,仰面时便是干练神采,“我也有爷娘给的名字,叫扬飞举。神采飞扬,举直错枉。仙师如今多大年纪?”
“今年才行冠礼。”
“哦,”扬飞举笑道,“涤清小弟。”
易涤清噎了一下。
“今日多谢小弟,为我指了一条路,”扬飞举又望向炉火,两颊染上炉膛的暖色,“自从那姓郑的狗官放走了恶徒,你是第一个要帮我的人。”
“这,这怎会,”易涤清竟有些忸怩,“遇见这样的不平事,人人都该帮的。”
“呵,”扬飞举轻笑一声,竟有几分似师艺臻平常冷嘲热讽时的神气,“我从孩提时就爱跟在阿爷身边,学他经营功夫,以为自己还有几分手段。三教九流的人,我约略也都见过,以为自己很明白人世百态了。许多事情,我从来都是不指望旁人的。”
她扶住额头,向火热的炉膛叹了一口气,露出怅惘之色:“然而我依旧想不到,我姊姊死得这么惨,都触动不了旁人的心肠。父母官觉着无所谓似的,杀人的凶犯说放了就放了。连我父母也觉着无所谓似的,面对杀女仇人,说不恨就不恨了。我只多问一句,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比杀人犯更恶了。原来一个人不明不白死了,还要这么静悄悄的,才算是有德行。”
易涤清默默听着,看着她露出疲惫模样。
“我真不明白,”她喃喃地,“难道说,像他们一般铁石心肠才是对的,我真的错了吗?”
“阿姊,”易涤清在她身旁席地而坐,手指一张,露出算策,“我替你算一卦。”
“算什么?”扬飞举向他手中看了一眼,“同你说了,我不问吉凶的。”
“算你的来历,”易涤清神神叨叨,“阿姊,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绝非寻常。”
“哼。”扬飞举微微偏开脸,像是责怪他骗人似的,从鼻腔里发出气音。
“阿姊,你看着。”易涤清双掌一分,算策左右飞舞,似杂耍一般,令人眼花缭乱。扬飞举瞥了一眼,便不由瞩目,一双乌黑瞳仁跳跃着火光,跟着他的手势转动。
易涤清故意将一手绕了两环,就见扬飞举的眼瞳也跟着转了两圈。他嘴角一咧,得意地笑着,将手中把戏收住,煞有介事地道:“果真我想的没错,阿姊是九天玄女,每逢现世,就是为肃清人间魑魅魍魉。”
这不着调的话引得扬飞举嗤笑一声。
“真的,”易涤清还不肯罢休,笑嘻嘻地追着道,“阿姊就像一只神仙化的啄木鸟,往这朽坏人世笃笃笃地敲,把蠹虫都敲出来了,才好一个一个吃掉。”
“啪。”扬飞举不客气地往他手上一拍。
“嘶——”易涤清倒吸一口凉气,摊开手,露出指尖的疤痕。
“怎么了?”扬飞举一低头,瞧见那疤痕,忙托住了他的手背,连话音也柔和了,“是烧火的时候伤着了吗?”
她的手掌温热,有些干燥,这样轻微的接触,却令易涤清彻底地呆住了。
从小到大,他还从不知道,人竟可以感受到自己心脏柔软的变化。
夜半时分,易涤清听见响动,迷糊着睁开眼。
他睡在大雄宝殿的桌台上,却见师艺臻屈身在旁,抬了他的手细看。
“大哥,”他抽回手,揉揉眼睛,“你们回来了?问着什么没有?”
“你这手指是怎么回事?”师艺臻淡淡问。
易涤清傻乎乎地去看自己的手,脑袋里一片空白,却是手背肌肤先起了一阵温热。他终于醒过神来,两颊一红,莫名发怒:“大哥!我都伤了好几个月了,你才晓得关心?”
“是怎么伤着的?”师艺臻还在追问。
“火苗舔了一下,烧伤的,你这做寺正的看不出吗?”
“怎么会烧伤?你的手向来这么快,火苗居然舔得着你?”师艺臻冷嘲热讽。
迟迟压住那一阵莫名的羞赧,易涤清心头的无名火跟着降了几分,臊眉耷眼地在大哥面前低了头:“一不留神,伸手碰着了。”
“手快也抵不过人傻,”师艺臻在他身旁坐下,似是真心关切,却还阴阳怪气,“这伤是在莲实去找我那晚落下的,是不是?”
“嗯。”易涤清点点头,却心头一突。
“那晚我送他回后山,宵禁前不及回城。清早我回到铺子,发觉灯火还亮着,你竟是点灯睡的。”
易涤清不觉颈后发麻,讪笑起来:“大哥记的这么清楚,这怎么了吗?”
“没怎么,”师艺臻面色如常,仍是仿若嘲讽地叹了一句,“原来就是那柄灯火。”
易涤清发出土拨鼠尖叫:啊!这可是被漂亮姐姐碰过的手手!大哥你瞎踏马碰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蛛丝马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