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踏入房门,祝辞便半开玩笑:“又换侍女了?”
屋内的空气骤然凝固,两人面色俱沉,方才的和煦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沉寂。
祝辞心头一紧,低声致歉:“是我唐突了。”
萧晏舟眸中闪过哀痛,面纱下的纪颜汐眉梢轻皱,早已察觉侍女更替之事。只是萧晏舟不提,她便也装作不知。
祝辞悄然落座,再次郑重道:“方才失礼,实在抱歉。”
萧晏舟摇摇头:“无妨。今日邀祝大人前来,是为扬州水运一事。”指尖轻叩茶盏,“如今该是祝大人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下官记得。”祝辞正色道,“还要多谢公主居中联络,但凭公主吩咐。”
“借扬州水运通道一用。”
“何物?”
“这个不劳大人费心,自有我的人全程经手。只需大人在查验时行个方便。”
祝辞把玩着青瓷茶盏,眉梢微挑:“公主未免高看下官了,家母的产业,至今尚未完全交托。”
目光在虚空中交锋,暗流涌动。
萧晏舟不紧不慢地抿口清茶:“可据本公主所知,你母亲的产业已尽数移交祝大人手中?”
“公主消息灵通。”祝辞轻置茶盏,“但若连运送何物都不肯明言,恕下官难以从命。”
萧晏舟不以为意,话锋突然一转:“近些年,顺宁王执掌的皇室农庄与祝府的往来似乎过于密切了些,祝大人可知此事?”
心头剧震,祝辞强自镇定,眉梢似动非动:“下官……不知。”
“是么?”她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不奇怪。祝大人已执掌扬州水运,不妨……好好查查旧账。”
目的已达,她翩然起身:“时辰不早,望祝大人慎重考虑,明日此时,静候佳音。
红粤楼的熙攘之外,南风抱剑而立红尘之中。
蓦然回首,却见祝辞自木阶尽头而下。周遭喧闹与他无关,怔怔失神的模样。
心头一紧,南风敏锐地细嗅出情况不对劲,快步上前,挎上祝辞臂弯,稳住他心神:“出什么事了?”
祝辞抬眸,眼中尽是惶然无措:“南风……公主发现了我娘的事。”
若要追溯祝氏一族的崛起,绕不开三十年前嫁入祝府的新妇——随氏嫡女,随春生。
祝家执掌扬州水运命脉,却因三代单传人丁稀薄。至祝辞出生百日,其父猝然病逝,盘踞暗处的河匪、想分一杯羹的奸商沆瀣一气,偌大祝氏竟似风雨中飘摇的楼船。
年仅十九的随春生扶棺育儿,以铁腕手段整饬漕运,斩勾结外贼的家族旁支,整合小型码头扩张,寻求当时已接管扬州的萧桐的官府助力,将盘踞运河三十年的水匪尽数剿灭。
自此祝氏漕旗所至,千帆避让,待祝辞束发之年,祝府已是江南第一望族。
而这份泼天富贵,却在两者联合后不久渐生阴霾。
这位顺宁王借督办御用贡品之名,以祝家漕船为脉络,将皇室农庄粮帛暗渡陈仓。
其中多少流入萧桐私库,又有几分经了祝氏漕船,就不是外人能知晓的了。
脑中紧绷的弦应声而断,这是祝辞接手家业后才查出的密辛,公主怎会知晓?
但此刻已无暇深究。
祝辞抹了把脸,强撑苦笑:“无妨...总会有办法。大不了...弃了这顶乌纱,也要保住我娘。”
三司会审如期而至。
刑部正堂光线晦暗,肃穆气氛笼罩全场。
“公正严明”鎏金牌匾折射着冷光,刑部尚书江望端坐主位,目光如炬扫视堂下。
大理寺卿周既与督察御史陈硕峰分列左右,肃杀之气震慑全场。
会审还没开始,寂静中只听刑部大院中细嗓传来:“哟,来的正好。诸位大人还没开始吧。”
院中忽现木伞,抵挡着不大的雪絮。
木伞之下尚贤被一群宦官簇拥趋步而来,嘴角噙笑,捎带着不入流的脂粉味香,迎面而来。
毕竟是刑部主场,堂上江望随意掠过一眼,鼻头微动:“尚宫前来有何要务?”
“陛下特命见证会审。”
堂上三人目光暗触。依制,三司会审由刑部主审、督察院监察,此刻宦官介入实属逾矩。
惊堂木落,“监察司史简明举证。”
简明跨步呈上账册:“此乃恭州粮案物证。”
泛黄册页经周、陈传阅,终展于江望案前。破损内页清晰记载:建昭二十一年腊月初六,出粮八万石,恭州雪灾三万,凉州五万。
江望拍案厉喝:“账册从何得来?”
简明神色自若,挺立阶下:“回大人,粮账取自魏柏夫人处,而在户部粮账中,出粮十五万石,恭州五万,凉州边关十万。”
“取户部原档!”
果不其然,两相对照竟差七万石。
“魏柏虚报数目已犯欺君。”简明目光如炬,迎视众人,“同批粮草为何两账?微臣请提审魏柏。”
“速传疑犯!”
院外骤起喧哗:“禀大人!魏尚书方才在昭狱自戕!"
“什么!”
刑部后院,檀香袅袅。
李青钰端坐紫檀木椅,背倚“问心无愧”的匾额。
墨玉棋子在残局上方悬停良久,终是落下,在檀木棋盘上敲出清越声响。
“情况如何?”他声音很轻,却让整个厅堂为之一静。
蒋澈斜倚,信手掷下一枚白子:“还能怎样?”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败涂地呗。”
李青钰指节骤然发白,棋子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我倒是没想到,这魏柏竟摆我一道。”
“那时便让你提防,是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听了。”李青钰冷笑,手中黑子重重叩在棋盘上,“何氏跑了。”
蒋澈讪笑着摸了摸鼻尖:“外头吵什么?”
“该是收到魏柏的死讯了。”
蒋澈把玩着白玉棋子,封住黑棋去路:“要我说,魏柏死也白死。”
“我若非要她赢呢?胜算几何?”
“你!”蒋澈气极,手中棋子尽斥于地,“就非得执着于她不可!?”
良久,蒋澈捡起最后一枚白子:“想赢倒也不难。”瞥了眼地上的玉屑,“亏得她不蠢,让魏柏死在狱中……”
“确是聪慧。”李青钰忽而落子,黑棋绝处逢生,“就是聪明过了头,总叫人……捉摸不透。”
红粤楼顶层之上,萧晏舟、纪颜汐两人站立房间窗柩旁,相视一笑,望向刑部内院。
“云三,准备好了吗?”
门外云三垂首站定:“公主,一切准备就绪。”
高墙檐角下,以江望、尚贤为中,一字排开,个个身穿锦袍狐裘,颇有几分气定山河的气势。
风雪簌簌,凌乱拍打院内一具尽是泥垢的尸体。
众人望向院中尸体的眼却不含一丝情绪,冷眼旁观,任由魏柏在寒风中凋敝。
朝内浊世,谁人敢言清白无暇?众生皆在命运中漩涡中浮沉,生死蜉蝣,转瞬而逝。
身不由己,生不由己。
老仵作枯瘦的指节掀起魏柏青白泛紫的眼皮,按压过僵硬的腹部,摩挲着脖颈。
寒风瑟瑟间,在他佝偻的背上积了薄薄一层雪。
仔细检查过后,仵作颤巍起身,垂首高声:“大人,是自缢无疑。”
檐下众官眼神交递,这死得未免太巧了些?正要提审便断了气?
江望看着院中深雪尽覆的尸体,眉头紧锁。这昭狱,乃铜墙铁壁,断无劫囚掉包之理。
“差人收殓,继续审理。”
檐下众人尚在窃议魏柏之死,简明瞥过眼角不忍心再去看那张青紫的面色:“大人,魏柏已死,可阴阳粮账之事亦有其人知晓。”
案件还有转机?江望眼前一亮:“快快呈上。”
敞亮的刑部门槛处,无名裹着洗得泛白的旧袄,一双澄澈的眼眸透过纱布看着这个她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这般不谙世事的纯洁,必是父母精心呵护所致,没让她沾染太多世间丑恶。
然则豺狼当道,天真未必是福气。
“传,言律之女——无名。”
身侧的云三比划不太熟练的手语:“莫怕,我跟你一起。”他宽袖一展,将少女半掩至身后。
手臂垂落,白布掩面,遮掩无名射来的目光,两人无声掠过透魏柏的尸体。
无名恍惚又见幼时还是稚童的自己趴在那人肩头嬉笑的光景。一晃,孩童已可孤身对簿公堂,而那人已白布掩面,化为一座哭坟。
公堂之上,无数目光如针砭刺来,无名指尖不自觉攥紧云三的衣袖,怯生生往后缩缩。
云□□手握住她瘦削的指节,掌心温热莫名心安,明亮的眸子往上抬抬,望着云三的眉目。
“诸位大人。”云三环视堂上,“此女乃言律之女——无名。两年前遭乌苏胁迫,身中剧毒,舌根尽断。”
江望偏首对随从低语:“寻刑部懂手语的书吏来。”
无名瑟缩在云三身后,却仍能感受到四面八方刺来的目光。她总觉得自己像个浑身溃烂的怪物。脓疮破裂时淌下的浊液浸透衣衫,腥臭之气令人退避三舍。
可这次事关父亲清誉,自己也就鼓足勇气,想要为父亲辩驳一番。她想着自己被百姓嫌弃便罢了,可父亲是顶好顶好的官,不想玷污父亲一世清名。
堂上诸位大人目光如炬,倒不见嫌恶之色。她稍稍安心,从云三身后探出半张脸,纱布间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这些大人似乎只关心案情真相……
眼前混沌是真相?不,是利欲。
此案过后,朝堂必将大洗,恰逢京察在即,半数官员落马已成定局。权力交织处,自有饿狼伺机而动。
两名通晓手语的吏员已至,无名指尖翻飞如蝶,吏员朗声转述:
“两年前游春时节,臣女不幸被乌苏斥候所擒。恭州毗邻乌苏,蛮夷知我身份,便以剧毒相胁……”
乌苏欲以无名性命要挟言律就范。当父亲在百姓与骨肉间踌躇时,蛮子竟生生割去她的舌头掷入言府。
世间安得双全法?言律终是妥协,以两年毒发换解药的屈辱维系着平衡。
直到月前,恭州遭逢百年雪灾。不过初冬,彼时的恭州已雪覆三尺,粮食消耗殆尽。
乌苏趁机勒索七万石军粮,言律眼睁睁看着爱女生不如死,这位刚直的刺史终是低头。
“臣女深知父亲志向,却又因自己备受煎熬,夜不能寐……”,无名手势微颤,“于是我偷递密信入京。”
那封记载真实粮数的血书,阴差阳错被萧晏舟误以为凉州密报截获,终成破局关键。
言律深知此事败露必祸及满门,只得陈书一封求助旧日好友——魏柏。
此信如今静静摊在呈堂证上,疏叶翩飞间又见言律银丝忽乱,执笔悬停,满腹之言尽展露众臣眼前。
魏兄亲启:
上京一别,忽已十余载。昔日戏言‘山高水阔难再逢’,未料谶语成真。夜来入梦,两人执杯尽诉年少凌云壮志,醒时孤月轩窗,此生难遇知己。今已两别,纵隔阴阳亦觉幸甚!
今,乌苏蛮虏以女相胁,毒刃加身。臣节有亏,既负圣恩,又愧黎庶,然稚女何辜?辗转思之,唯兄可托生死。
此番修书,唯乞吾兄相助。密制阴阳两册粮账,假账假置于众人眼前祸乱敌国耳目,真册以备稽查。
待尘埃落定之日,请兄尽推罪责于吾身,陛下明鉴,必不使清流蒙尘。希冀史笔如喙,能记吾兄不得已处。
此生罪愆难赦,不敢求恕,兄勿复多言。唯愿魂归之际,携昔年共饮之酒,还酹江月,权作诀别共觞。
临命绝笔,血泪沁书,伏惟垂鉴。
罪臣,顿首再拜。
十五年前政见相左的两人,一个贬谪边陲,一个平步青云。
此刻却因同一件事凋敝在风雪中……
案情虽明,疑窦犹存。乌苏如何精准掌握户部存粮?又怎知何时发难?堂上众人都嗅到更隐秘的气息——线索如蛛丝,最终指向深宫凤座。
江望指节叩着案牍。那位既是中宫之主,又是乌苏圣女。查,则触动国本;不查,如何向天子交代?
“尚宫……你看这……”江望目光转向堂下,未尽之言都在眼神中。
尚贤正斜倚绣墩,五六小宦官围着捏肩捶腿。他凤眼微挑:“陛下有旨,但求真相。”尖细的嗓音在堂上打了个转,“不过圣意岂是奴婢能揣度的?江大人...自有决断。”
满堂寂然。
弦外之音,昭然若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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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阴阳账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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