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死。夏目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晕厥过去。
怀刀虽然是承载妖力的术具，但本体也只是人类工匠打造的凶器...捅穿腹部的时候，不仅捅穿了那层与第三界相连的膜，还有夏目贵志这个人类的肉身。
无形的妖力四溢，随着汩汩鲜血，在人类的身体上破开一道口子。
【...他要死咯。】产女见状哀戚的说。她的孩子也会没了。
就像内脏被放置在一具躯壳里，互不打扰，全凭借似乎容器一样隔绝的膜，随便一个器官破裂都会引起血栓等问题。如今这把怀刀穿透太多本来互不打扰的妖力与人力。很快，就会令夏目贵志衰竭而死，这不是现代医学可以解决的问题。
产女幸灾乐祸的说，【...妖力四溢，先不会死于失血，也会死于妖力混杂的...身体里流动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真是一把名刀...】
的场静司拿开怀刀，念了几句咒语，跪下去捂住夏目的伤口，大口喘着气，“救他！”
产女静默了一会儿，幽幽说，【的确...他的身体浸淫我的妖力日久，我可以修补起这个口子...】
【...但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她狡猾地说，又像之前保护这个孩子的不是她一样。
“交易。”的场静司的眼睛胀痛，额角像有个小锤子往颅壁敲打，他飞速说道，“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救他。”
【我要你的头发】”产女说。
的场静司毫不犹豫，一手抓起自己的长发，一手反握怀刀，割断了长期留存的黑发。纷纷扬扬切断的整齐短发落在他的肩膀上。
黑发落在地上，因为和妖怪契约的缘故，顷刻间就烧做了灰烬。
见他这样果决，产女反而心生不快，又眯起脏污的血红色眼眸，【我还要你的....】
【....右眼？没意思。我要你的左眼。】她嘻嘻地说，【右眼就留给那个妖怪。】
“...好。”
的场静司盯着她，慢慢说，“救他，再晚一点，这个孩子也会死。”
产女飘了过来，雨天的腥臭湿气也逼近了的场静司。她光亮漆黑的长发从白嫩的肩头滑落，这张妖怪神情的脸却忽然变换了样子，皱起眉头，说，【你为什么这么着急......？不对...怎么突然之间，你什么都不在乎了...】
妖怪迷蒙的心智忽然察觉异样，的场静司之前连应付出的代价都要骗她，现在怎么忽然什么都不在乎了？
的场静司现在恨不得杀了这个妖怪...他吞咽着喉咙里不存在的石头，冷笑说，“你有病吗？我的爱人快死了，我还要怎么做？”
他抬头看产女，脸上全是憎恶...还有一丝隐藏的哀恸，和恐惧，这点细微的恐惧让他的憎恶之情都显得可怜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用上祈求的口吻，“你要什么都可以，请救救他。”
产女的尖锐手指虚握住他的下颏，冰冷的指尖像划过的雨，她喃喃说，【你最讨厌妖怪了，不是吗？】
【你和他完全不一样，你骗我们，利用我们，还想要祛除我们...】
“对，没错。我永远无法把妖怪看作人类，”的场静司的胸口起伏，只感觉到自己的恐惧越来越大，他无暇去思考怎样使产女相信自己，只能顺着本能行事。“既憎恨你们，又希望得到你们的帮助，这不是人类一直以来做的事情吗？”
“人这东西本就天性凉薄，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他快速说。
产女静默地看着的场静司，她忽然笑了，指尖顺着的场静司的脸往上，触摸到他的左眼。她灰白的，干枯的手指，死人一般冷硬的指腹摸到了濡湿的温度。
产女收回手指，伸出红艳的舌头，往舌面上一擦，说，“咸的。”
“眼泪本来就是咸的。”的场静司说。
好像流泪的不是他一样，在妖怪面前展露如此脆弱的一面，他也没有丝毫羞耻的心情。
比起羞耻，心中对于要永久失去某样东西，某个人，某种未来，这种越逼越近，仿佛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大，直到占据了半个夜空，抬头一看，原来月亮竟然要坠落地面的恐慌，更为可怖。
人的微笑是可以伪装的，是廉价的...只有眼泪，才是真的。即使常年演戏的人，在影视剧里悲情万分的哭嚎也并非无根之水，而是用某种经历和回忆诱发。
的场静司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说。他低头看夏目贵志，那副闭上眼睛的面容还没有很难看，只是像做了一个噩梦一样。
的场静司的眼泪也越来越多。顺着脸的弧度，一点点汇集，下落，滴在夏目贵志毫无知觉的颊边。
如果夏目真的死了...他要怎么办？
这个念头并没有可行有效的解决方案...因为的场静司从未想过这个可能，连怀疑的种子都没有种下过，好像夏目贵志根本不会死，也不会出事，他不是人类，而是的场静司心中那个纯净无质的念头，不会受伤。
可但凡是人，怎么会没有可能呢？一切在这个世界上发生过的事情，也应该有对应自己的可能。然而在这种时刻真正来临之前，人都是没有这个自觉的。
“...还有珲呢。”的场静司轻轻说道，“如果珲再也见不到夏目，就太可怜了。”
【你这副样子，倒是比之前可爱...】产女幽幽说。
她忍不住对的场静司产生了一股怜爱，越是调皮，让人头痛的孩子，流着眼泪的脆弱神情就越让母亲心疼，连妖怪也不能解释这是为什么。
产女的叹息如涟漪一般轻微，绵长，她说，【只要你把左眼给我...我就救了夏目贵志...】
虽然这大约会让远在其他地方的本体大为损耗，要修养很久很久，不过没关系，等她带走了这个孩子，这段修养的时间也不会难熬。
她甚至还为他们带来了珲...产女欣喜地觉得，大家都是幸福的。
“拿去。”的场静司坚决地说。
产女的指甲伸入他的左眼眶，她小心翼翼地取出这个具有弹性的球体，扯断眼球背后连接的血线...剥离出滑腻的碎肉块。在妖力的冻结下，血流得也并不快，痛觉也降低了。
视线一下子全暗了下来，只有右眼能看见的微弱景象，世界被一切为二，仿佛一个球体被切成了两半，另一半消失了。
的场静司知道，这一半世界再也不会回来。但他只感觉到轻松。
产女的妖力迅速流动起来，修补了妖力破开的那个口子，随着妖力的贴补，人类的身体也慢慢回复，怀刀所造成的创伤如同时光倒流一般被抹平。
只是夏目的暖栗色的头发忽然从根部簌簌地泛起白光，到了末尾，整个发色变成了妖异的银白。
产女正高兴的捏着的场静司那只左眼，她好奇地舔了舔青白眼球滴下的血液，露出个恶心的表情，又一口吞进喉咙。
夏目腹中那个属于她的孩子还在，的场静司又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她高兴地不得了。
正开心的时候，她的脸忽然皱了起来。
妖怪的腹中，那颗眼球发热，像从炭火里拿出的烧得剔透的红烙铁。
“你骗我！”在痛苦之中，产女意识到什么，她尖叫着说，“你又骗我！”
这句话比起怨毒，更具有被伤害了的哀凄，产女眼前闪过许多道男子幻影，她愕然哆嗦了一下，片刻，她又重新凶狠起来。
“...不要说的像我是你的负心汉。”的场静司捂着眼睛，摸到夏目的喉咙，手拢着他的脸才安心说道，“妖怪就是妖怪。”
的场静司的左眼在老师家里就请他下了咒。让妖怪自己吃下祛除她的术具，当然会比使用其他外物更有效，而用人的身体作为术具，也能隐藏一部分真实。从一开始，他并没有全然想通过这点去祛除产女...但也做好了准备。
他口中念了咒语，在昏暗的左眼能看见的世界里，产女扑过来的丑陋身影扭转了，从她的腹中透出通红明亮的火光，像白纸中心用香戳燃，往外烧黑一样，顷刻间将她烧了个干净，只剩下黑色的絮状灰烬飘扬开，慢慢落下。
连带这名妖怪的悲伤又忿怒的尖锐啸声，也同残灰一样，慢慢落下，融进了空气里。
远方，在人类的脚步无法触及的地方，产女遭受重创的本体发出震动山林的哭嚎，俄而附身痛哭，妖怪幼稚的心中分不清楚她是为了这失去的巨大妖力而哭嚎，还是为了百年间自己可能拥有的第一个孩子而哭泣。
也可能，她只是为了又一次被人类欺骗而痛哭吧。
的场静司只是仰着头，平息自己的心绪，在漫上来的疼痛中，他想仅仅是摸着夏目的脸，在这场终于结束的劫难中和夏目静静待上一阵子。
什么也不做，在处理掉所有埋藏的祸端之后，在迎接可能更复杂的未来之前，这个安静的间隙，和夏目贵志在一起。
只是，这种难得的平静也很快被打破，主宅的动静终于引来七濑和门人，还有珲。小小的珲冲在第一个，成为见证这副惨烈景象的第一人。
的场静司想安慰珲，夏目贵志没有事了，他的妹妹也还在...当然，的场静司自己也没什么问题。但即使他有所准备，也难以忍耐被挖去眼睛的疼痛，虚弱得根本无法组织好语言。
他的血从指缝里落下来，滴染到夏目银白的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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