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朔背着人跑了一段，离主路很远了，才放下那人让他靠在树下。
那人的剑伤在腹，并不致命，只是流血不断。文天朔也不说话，只是手忙脚乱得扯下衣袍，为那人止血包扎。
那人抓住文天朔的手，垂眸浅笑：“其实你不必救我。”雨水淌过那温文尔雅的面庞，让文天朔觉得，眼前的人依旧是昨日饭桌上，与自己举杯同饮的洛兄，不曾是别人。
“你真的是……瞿英吗？”文天朔好像被雨水呛到了，说话并不流畅。
那人回复：“是。”
文天朔挣开抓住他的手。就算得到肯定的回复又怎么样，他还是要救他，他想救他。
那人看向文天朔，眸色极深：“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雨过天晴，雾气未散，青石小路上泛着湿润的水光。一辆马车正沿着下坡的路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两侧林木葱郁，枝叶间残留的雨珠不时滴落，打在马车车篷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路前方，一道细长的彩虹，横跨山谷，如天桥悬空，绚烂夺目。
宋远在车外驾着马车。有风拂起马车的帘子，将草木的清香和微凉潮湿的空气送进车内，文天朔和南江宁对侧坐着。
一路上文天朔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眸有些颤动，终于说话：“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十八年前，夕源县有一个男孩，男孩才七八岁，家里并不富裕，但很幸福。他的父母都很爱他，他喜欢在市井里跟同龄的孩子玩闹，喜欢看烟火，喜欢吃糖人，喜欢过节的时候大人们逗他玩，送他一两钱红包。
在小孩子的眼里，世界不大，时间不长。他以为这样的生活就是永远的，身边的人也是永远的。
在外面玩耍时，有一个小女孩很喜欢跟在他后面，会喊他‘哥哥’，他也就经常带着小女孩一起玩。
小女孩看起来家境贫困，总是穿着同一套衣服，头发有时候乱糟糟的。其他孩子给她分享小糖果时，她会把它当作宝贝一样揣着，不会马上就吃掉，小女孩说，要留给她的妈妈。
男孩从未见过她的家人。
有一天，小女孩来玩的时候，她告诉男孩，她妈妈说要带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小女孩还是穿着那同一件衣服，顶着蓬乱的头发。男孩给她重新梳了一遍头发，虽然男孩的手法也很生疏，但至少不这么乱了。
小女孩送了一个精致的小瓶子给男孩，里面装了些白色的粉末。她说，妈妈告诉她，加在饭里吃会很甜，她希望男孩吃到甜甜的饭，能更开心快乐。
男孩很高兴，他回家后，悄悄在饭里撒了些白粉，他想把快乐分享给父母。男孩很宝贝那个瓶子，他找了个草丛小心翼翼地将它埋在了土里，藏起来。
然而再等男孩回家后，他家附近挤满了人，人们都在说，‘人怎么就没了’。那一天，男孩再也没等到父母喊他吃饭。
有人带男孩去了一个地方，那个厅堂很大，很高，里面的人很凶。他们检查了男孩的手，说‘他手上有毒粉’。人们说，男孩不仅杀害了邻街的梅寡妇，还杀害了自己的父母，是个十足的恶童，要将他乱棍打死。男孩又迷茫又害怕，他不懂为什么一夜之间，他的生活翻天覆地地变了，他喜欢的县城如今像一只能吞噬掉他的巨兽，所有人都向他伸来魔爪，他就要被魔爪困得无法呼吸。
这时，有人向男孩伸出了手，对男孩说，‘阿英，以后你就姓瞿，叫瞿英。来，跟伯父回家。’
一瞬间，男孩周围的魔爪好像被驱散了，他握住那只粗糙的大手，跟着那人回了家。
新家很大，家里有一个比大大一点的哥哥，伯父叫他‘阿泓’。伯父对阿泓说，‘以后阿英就是你的弟弟，你要照顾好他。’
还有一个孩子……她躲在墙角，很害羞。伯父将那孩子也叫了过来，是那个小女孩。伯父让他们三个人拉着手，以兄妹相称。
但男孩心里并不高兴，他讨厌那个小女孩，他既害怕，又憎恨。男孩觉得，是那个小女孩害了他，那个小女孩才是真正的恶魔。
男孩不再跟小女孩玩，甚至欺负小女孩。在没有人的时候，男孩会骂她，会打她，会抢她的东西，会故意留她一个人在危险的地方。
男孩的举动慢慢被大人们知道，原本只是外面的人会说男孩，现在，家里的大人也开始说男孩。
男孩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说小女孩，都说自己。没有人再帮他，连伯父伯母也开始冷眼看他。男孩开始怨恨所有人，怨恨别人的幸福，怨恨这个世间。
到后面，只要街上出一点异常，家里出一点小事，人们就会怪男孩，人们总能找到男孩的坏处的。就算男孩不做任何事，他也永远堵不住人们口中的那句，‘灾星降世，恶童现身’。
男孩找到了被他藏在土里的小瓶子，瓶子里还有一半的白粉。
男孩走到厨房，将白粉全部倒进了汤里，然后躲进了角落。家里吃饭的时候，人们找不到男孩，随便喊了几句便没有人再管他。
男孩看着所有人陆续倒下，他躲在角落里哭了。他不知道是因为家里再也不会人说他了而高兴，还是因为他真的成了人们口中恶童而害怕，还是因为他再也没有家了而难过。或许，都有吧。
男孩逃了，他跑了很远很远。他身后有人在追他，是他的阿泓哥哥。哥哥前些天发烧才刚刚好，家里人给他准备的吃食是单独的。
哥哥追上了男孩，他以为男孩是因为被吓到了。哥哥对男孩说，‘别害怕，以后我会照顾你的，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哥哥给了他一枚家族的银香囊，说，‘这个，我爹娘一直不让我给你，但我觉得，应该给你，你是我的家人。’
男孩朦胧的双眼好像看到了从未曾见过的光，那银香囊在阳光下闪烁得耀眼。
两人后来再也没回过夕源县，因为男孩害怕回去，哥哥知道县里的人对男孩不好，便也跟着他不回去。
两人就这么相依为命，过了好久。男孩长大成了少年，可是少年心事太重，活得很压抑。
一天路上，少年终于忍不住，少年向他的哥哥坦白了瞿家那天的事。哥哥满脸是不可置信和惊恐，他一把将少年推下了山坡。少年滚下山坡后受了很多伤，但没有死，他一瘸一拐地跑了，他又逃了。
少年不知道向哥哥坦白这件事是对是错，他想，如果不告诉哥哥，是不是两个人永远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形同陌路。
少年最后还是绝望了，他自杀了。
再次醒来，少年发现自己在一座庙里，有一位僧人站在旁边。僧人问，‘施主尚且年轻，何故自断生路？’少年回他，‘我犯了一个要用生命来偿还的错误。’
僧人却摇摇头，说，‘生命本非赎罪之器，业障当以善行化之。生灭如呼吸，苦乐在跬步。业由心造，善由心起。一念向善，即是菩提。’
僧人留少年在庙中学了几年佛法，又荐他去少林学了武艺。少年慢慢变得强大，他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别人了。
少年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叫洛泓英。
洛泓英云游四方，见到了更多深陷泥泞的人。他救了很多人，就仿佛在救当年的自己。
洛泓英知道他的哥哥在发了疯似的找他，他不敢见他的哥哥，他四处躲着，最后躲进了一座山谷。在山谷中，他过了几年远离喧嚣的生活，很美好，很幸福。
可是最后，哥哥还是找到了他……”
雨中，那人脸色发白，冰凉的手搭在文天朔的手背上：“你说，这件事，还有回头路可以走吗？”他声音颤抖，雨水滑过他的眼角、下颌，“从我告诉他的那一刻起，我与他，只有不见，和我死，这两个结局。”
文天朔心中犹如有巨石压住，一字一顿地道：“你为何不告诉他你后来做的事，或许……”
或许对方能原谅他吗？原谅一个灭族的仇人？
“文兄，能不能请你，帮我照应一下决明谷的村民……还有，不要告诉他决明谷的事。他做得对，他杀的，不是一个好人。”说完，那人猛地击向文天朔，将其打晕。
等众人赶到林中，找到文天朔时，那人已不在他的对面。地上凌乱地散落着染红的布条，和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段之逸摇醒了昏迷的文天朔，问他怎么回事。瞿泓在远处找到了瞿英的尸体，只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文天朔的脑子很混乱，嘴里呢喃着那一句“不是一个好人”。
“什么？”有人问他。
文天朔断断续续地道：“他、他醒来后要逃，我想拦住他，他就打我，把我打晕了……”
段之逸命人将尸体葬下。
一枚银质香囊从素色衣衫中掉出，被泥土掩埋。
“我爹说，心情不好的时候闻一闻，就能消除所有烦恼，你试试。”瞿泓提起挂在瞿英腰间的银香囊，对他说。
瞿英接过香囊，低头靠近嗅了嗅，展开笑颜。
多年过后，即使香囊中的香丸早已散去了气味，洛泓英也没有更换过，他还是会习惯性地从怀里掏出香囊，贴近轻嗅。
瞿泓回到客栈，取下腰间的银香囊，打开。香丸已被雨水浸湿，他将湿透的香丸扔去，换了一颗新的。
“你说这件事一开始，到底是谁错了？”雨过后的阳光穿透云层，打在那摇晃前行的马车车篷上。文天朔脑子里始终还是很混乱，他向对侧的南江宁问道。
如果一开始，小女孩的母亲没有给小女孩那个瓶子，小女孩没有将瓶子送给男孩，县城百姓没有对男孩恶语相向，少年没有告诉哥哥真相，而自己……没有留洛公子多住几天，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南江宁叹了一口气道：“或许是命运错了吧。”
原本，为了方便洛兄回决明谷，文天朔还特地卸了一辆马车的马送给他，准备自己重新再找一匹，后来发现不用再找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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