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的寂静，是一种活着的寂静。
它不像死物那般绝对，反而充满了细微的、规则摩擦的低语，如同冰雪在极寒中自行开裂的声音。沈暮带着苏晓穿过那些悬浮的、封印着古老时光的碎片，走向那座苍白的殿宇。越是靠近，苏晓越是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在心口，不是恐惧，而是某种……亘古的悲伤。
殿门无声滑开，内部并非想象中的空旷。无数细小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光斑悬浮在空中，缓慢明灭，它们是规则碎片的微缩投影，将大殿映照得光怪陆离，也映得沈暮的脸色愈发青白，像久病不愈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指向大殿一角。那里靠墙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简单的石榻，上面铺着某种异兽的皮毛，泛着淡淡的银辉。
“你的居所。”他的声音比在北冥之外更显疲惫，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不小的力气。
苏晓走过去，手指拂过石榻，触感温润，竟驱散了一丝此地固有的寒意。她注意到，沈暮几乎没有停留，便走向大殿深处另一个更小的洞口，那里似乎是他的休憩之处。但他没有进去，只是背对着她，站在那片明灭的光斑中，身形挺拔，却莫名给人一种即将碎裂的脆弱感。
他没有点灯，因为这里的光源本就是那些规则的余晖。他也很少动弹，有时一站就是数个时辰，像一尊镇守于此的石像。只有偶尔，当他抬手轻轻按上自己心口，眉宇间掠过一丝极力隐忍的痛苦时，苏晓才恍惚意识到，这个被称为“秩序本身”的男人，或许并非不朽，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消耗。
几天下来，苏晓几乎习惯了这种死寂。她学着沈暮的样子，去“阅读”那些漂浮的光斑，尝试理解其中蕴含的法则信息。直到一阵突兀的、带着咸湿海风气息的迷雾，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北冥死寂的空气。
没有叫嚣，没有撞击。雾气在大殿中央汇聚，扭曲光线，构筑出一个模糊的人形。那身影逐渐清晰，是一个身着流霞绡衣的少年，容颜空灵俊秀，仿佛由月光和海沫凝成。他最奇特的是那双眼睛，虹彩流转，深处似乎倒映着不断生灭的海市蜃楼。
他看向沈暮，声音也带着雾气般的缥缈：“沈暮，你竟还没被这北冥拖垮。”
沈暮缓缓转身，看向来人，眼神是惯有的冰冷，却比面对其他闯入者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蜃，离开。”
被称为“蜃”的少年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让人头晕目眩。“北冥又不是你的囚笼，我想来便来。”他的目光越过沈暮，直接落在苏晓身上，那双幻彩的眼眸亮得惊人，“我只是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一个不属于既定秩序，却能扭曲现实的……美丽的‘错误’。”
他向前飘了几步，身形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对着苏晓伸出手，那手指白皙得近乎透明：“跟我走吧，‘天灾’。留在注定冻结的秩序身边，你的光芒终将熄灭。唯有在无尽之海的蜃楼中，你的力量才能得到真正的绽放。我们可以共同编织……属于我们的真实。”
苏晓心中警铃微作。这个“蜃”给她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并非力量的强弱，而是本质上的不可捉摸。他像是一个活着的幻境，你永远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甚至不知道他本身是否真实存在。
“她哪里也不去。”沈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
蜃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诡异，他歪着头，看向沈暮：“你还是这般无趣又固执。就像你那个师父，当年若非他强行以秩序之锁，将我族最大的‘海市’定为虚妄，我族又何至于凋零至此？你们欠蜃楼的，拿什么还？”
海市定为虚妄？苏晓捕捉到了这关键的信息。沈暮的师父，曾经用力量否定了蜃楼一族存在的某种根基？
沈暮的脸色在光斑下更显苍白，但他眼神依旧沉静：“蜃楼本就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师父所做，不过是阻止你们将整个东海沿岸都拖入永恒的幻梦。”
“幻梦？”蜃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周身雾气翻涌，“那是我族的家园！是我们的‘真实’！你们凭什么定义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的情绪激动起来，整个大殿的光线都开始扭曲，周围的景物仿佛蒙上了一层毛玻璃，变得不真实起来。
就在这时，蜃突然动了。他并非攻击沈暮，而是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彩的雾气，直扑苏晓！那雾气带着强烈的迷惑心神的力量，仿佛要直接将她的意识拉入一个瑰丽而危险的梦境。“跟我走！你会看到真正的世界！”
苏晓感觉自己的思维仿佛陷入了泥沼，眼前开始出现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象。她咬紧牙关，竭力保持清醒，体内那股力量在躁动，却因为目标的虚幻而难以锁定。
沈暮的身影再次挡在她身前。他并未做出任何夸张的动作，只是抬起手，掌心对着那片扑来的流彩雾气，低声吐出一个字：“定。”
言出法随。
翻涌的雾气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骤然停滞、凝固，重新显露出蜃惊愕的身影。他被一股无形的秩序之力禁锢在半空，难以动弹。
“沈暮！”蜃挣扎着，眼中幻彩急遽闪烁，带着愤怒与不甘。
苏晓趁着这个机会，强行凝聚精神。她无法直接攻击蜃的本体，因为他似乎没有固定的“形态”。但她能感觉到，周围光线和空间的扭曲，是蜃的力量影响现实规则造成的。
那么，就编译这个！
她抬起手，不再试图锁定蜃，而是将意念集中在那些被扭曲的“光线”与“空间感知”规则上。编译——“扭曲” → “镜面回廊”。
嗡——
一声轻微的震鸣。以蜃为中心，他周围的空间瞬间变成了无数面光滑的、互相反射的镜面！他被困在了自己力量制造的扭曲空间里，而苏晓的编译，将这种扭曲放大、固化，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迷宫。他在镜中看到了无数个自己，无数个沈暮，无数个苏晓，真假难辨，方向感彻底丧失。
蜃被困在镜面回廊中，徒劳地左冲右突，却仿佛在和自己搏斗，一时无法挣脱。他停下动作，看着镜中无数个略显狼狈的自己，忽然不再愤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镜面回廊中层层反射，显得异常诡谲。
“妙啊……真妙……”他隔着无数镜面，看向苏晓，幻彩的眼眸中充满了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热，“你不仅能看穿，还能利用……太完美了！我一定要得到你！”
沈暮没有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只是加强了秩序禁锢，声音冰寒刺骨：“蜃，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蜃的身影在镜面中逐渐变得淡薄，仿佛要融入雾气消散。在彻底消失前，他深深地看了苏晓一眼，留下了一句缥缈而执着的话：
“我们还会见面的，美丽的‘错误’。北冥护不住你多久……”
随着他的消失，镜面回廊也缓缓消散，大殿恢复了原状，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咸湿的雾气和淡淡的虚幻感。
沈暮放下手，指尖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沉默了片刻，才转向苏晓，眼神比以往更加深邃，也更加沉重。
“你可知，留下他这份‘兴趣’，便是揽下了蜃楼的债？”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是浸满了北冥的寒意，“蜃楼一族，无形无质，栖居于真实与虚幻的夹缝。他们追求的‘真实’，往往意味着其他存在的‘虚无’。被他们盯上，比面对千军万马更凶险。”
苏晓看着蜃消失的地方，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编译规则时，与那种虚幻之力对抗的奇异触感。
债么？
她抬眼，望向沈暮那双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眼睛。
这北冥的敌人，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诡异莫测。而她的路，注定要与这些光怪陆离的存在纠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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