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的“日常”并未因蜃的闯入而有太多改变，只是空气里始终残留着一丝难以驱散的、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感。沈暮似乎更加沉默，镇守在那片规则光斑中的身影，也愈发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数日后，沈暮将一枚光斑引至苏晓面前。那光斑内部，不再是流动的法则符文，而是一幅模糊的、不断褪色的景象——一片巨大的石碑林，石碑上刻满了无法辨认的古老文字，但那些文字正像被水冲刷的墨迹般消散。
“巫族遗迹。”沈暮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初始碎片’的线索可能在那里中断了。巫族……是最后一批系统性地研究并记录‘真名’的种族。”
他看向苏晓，眼神凝重：“但那里很危险。巫族并非自然消亡。他们是……集体失踪。遗迹所在之地，规则异常，连时间都可能是混乱的。”
“我去。”苏晓没有犹豫。寻找自身真相的渴望，压过了对未知的警惕。
沈暮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他抬手在空中虚划，一道稳定的、边缘闪烁着秩序符文的光门在殿中展开。光门另一端，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令人心悸的纯白。
不是雪原的洁白，也不是云海的纯白，而是一种……所有色彩、所有物质、所有概念都被剥离后，剩下的绝对空白。
“跟紧我。”沈暮率先踏入光门。
苏晓紧随其后。一步跨出，仿佛从现实跌入了抽象的画卷。脚下没有实地，也没有虚空，只是一种“存在于此”的怪异触感。目光所及，唯有无边无际的白，吞噬着一切光线、声音，甚至……色彩。
她低头看向自己，心头猛地一跳。她身上那件素色的衣裙，失去了原本的淡雅，变成了毫无生气的灰白。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皮肤的血色，头发的乌黑，都在这种诡异的环境下迅速流失，变得像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
她立刻看向沈暮。他墨色的深衣同样褪成了死寂的灰白，脸上更是毫无人色，如同石膏雕塑。唯有他那双深邃的眼眸，还顽强地保留着一丝属于“生命”的沉黯。
“这里的规则……‘色彩’被抽离了。”沈暮解释，他的声音在这片空白之地也显得异常干涩，“不仅仅是视觉上的色彩，是构成‘差异性’和‘存在感’的某种基础真名失效了。”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戏谑，却也失了鲜活气的声音响起：“哟，冰块脸，小灾星，你们这造型……挺别致啊？”
苏晓回头，只见一团模糊的、勉强能看出人形的灰白影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是蜃。他竟然也跟来了，而且他似乎受到的影响更大，整个人几乎要融入这片空白里，只剩下一个极其淡薄的轮廓。
“你跟踪我们？”沈暮的声音冷了下来。
“别说得那么难听。”蜃的轮廓摊了摊手（如果那算手的话），“我只是对能让小灾星感兴趣的地方，同样感兴趣。”他的“目光”在苏晓身上转了转，语气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惊讶，“咦？你……你好像……”
苏晓也意识到了。她抬起自己的手，仔细看着。没错，是灰白的。但是，这种灰白似乎……比沈暮和蜃都要“深”一些，更像一种高级的灰度，而非彻底失去色彩的死白。甚至，她能隐约感觉到，体内那股力量的核心，依旧保持着一种无法被剥夺的、无形的“色彩”。
她是“异数”，连这片剥夺色彩的规则，也无法完全将她同化。
沈暮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思索，但没有多说。“走。”他率先朝着空白之地的深处走去。
在这片绝对的空无中，方向感毫无意义。沈暮似乎凭借某种感应在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不同的景象。
那依旧不是物体，而是一片更加浓稠的、仿佛由无数挣扎意念凝聚而成的灰白阴影。阴影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着的人形。
随着靠近，苏晓听到了一种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一种低沉、古老、充满痛苦和无望的吟唱。那吟唱用的语言她从未听过，却奇异地能理解其中的含义，那是一个恶毒至极的诅咒，诅咒施咒者自身，以及与其血脉相连的一切，“存在过的痕迹”被彻底剥离、遗忘。
吟唱的中心，那个蜷缩的人形，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双眼紧闭，脸色和周围一样是死寂的灰白，嘴唇却在一刻不停地翕动，吐出那绝望的咒文。他周身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那光芒并非照亮，反而像是在不断地将周围的“存在”吸走，转化为空白。
“巫冉……”沈暮叫出了他的名字，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巫族最后的巫祝。”
“他在……诅咒自己？诅咒全族？”苏晓感到一股寒意。是怎样的绝望，会让一个人用如此方式，将自己和族人从世界上彻底抹去？
“为了对抗‘归墟’。”沈暮看着巫冉，眼神复杂，“巫族掌握了太多世界的‘真名’，‘归墟’要吞噬他们，获取这些知识。巫冉……他选择在‘归墟’得手前，主动吟唱这‘绝对遗忘’的诅咒。他将全族的‘存在’作为祭品，提前剥离，让‘归墟’无物可吞，也切断了‘归墟’通过巫族真名定位其他世界的可能。”
苏晓震撼地看着那个名为巫冉的年轻巫祝。他看起来那么年轻，甚至有些孱弱，却背负着如此决绝而残酷的使命，以自身为牢，吟唱着葬送一切的安魂曲。
巫冉无法停止吟唱，他甚至无法感知他们的到来。但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一滴浑浊的、近乎灰色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落，那眼泪在脱离他身体的瞬间，就消散在了空白之中。他用尽全部意志，向苏晓投来一个哀求的眼神——不是求救，而是求一个……了断？或是……解脱？
蜃在一旁吹了个无声的口哨（如果他那模糊的轮廓能吹口哨的话）：“真是个狠人。对自己，对族人都这么狠。”
苏晓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她尝试像之前那样，去感知并编译这“绝对遗忘”的诅咒真名。然而，她的意念刚刚触及那诅咒的边缘，一股庞大、阴冷、充满湮灭气息的反噬之力便顺着她的感知汹涌而来！
“啊——！”她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脑海中瞬间被无数凄厉的尖啸和破碎的画面充斥——那是巫族万千魂灵在被剥离存在时，最后的、极致的痛苦与恐惧！那些画面和声音带着强大的精神污染，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撕碎。
沈暮瞬间出手，一股温和而坚定的秩序之力护住苏晓的心神，将她从那股恐怖的反噬中拉了回来。苏晓脸色苍白，喘息着，心有余悸。
“不行，”沈暮摇头，脸色凝重，“这诅咒与他的灵魂和巫族残余的集体意识完全绑定。强行编译或中断，会直接引爆所有被诅咒束缚的存在之力，我们都会被卷入，后果不堪设想。”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只能看着他，看着这最后一个巫族，在这片空白中，永无止境地诅咒下去？
沈暮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还有一个办法。”他看向苏晓和蜃，“我可以用秩序之力，强行在他与诅咒之间，制造一个极短暂的‘断层’，打断诅咒的连续性。但这需要一瞬间爆发的力量，会严重加速此地规则的崩溃，我们必须在断层消失前离开。”
他顿了顿，看向苏晓：“而打断之后，他可能会彻底消散，也可能会有一瞬的清醒。无论哪种，我们都必须承受。”
苏晓看着巫冉那痛苦而执拗的身影，点了点头。蜃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沈暮不再多言。他双手结印，周身原本内敛的秩序之力猛然爆发开来！刺目的白光从他体内涌出，不再是北冥的冷光，而是带着一种创世般的威严与力量。他面前的空白开始剧烈扭曲，仿佛无法承受这股力量。
“就是现在！”沈暮低喝一声，双手猛地向前一推！
一道纯粹由秩序构成的利刃，斩入了巫冉与那无形诅咒之间！
“噗——！”沈暮身体剧震，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出，染红了他灰白的衣襟，在那片空白中显得格外刺目。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气息急剧萎靡。
而与此同时，那持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吟唱，戛然而止。
巫冉周身的灰白阴影剧烈翻腾，然后猛地向内收缩。他蜷缩的身体舒展开来，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清澈，却充满了无尽悲伤和疲惫的眼睛。
他看到了沈暮嘴角的血迹，看到了苏晓，看到了蜃模糊的轮廓，最后目光落在沈暮身上，气若游丝，带着浓浓的歉意和一丝解脱：“……沈……君……多谢……”
话音未落，整个空白遗迹开始疯狂震动，边缘处如同摔碎的瓷器般开始剥落、消散！沈暮强行打断诅咒，付出了巨大代价，也加速了此地的毁灭！
“走！”沈暮强撑着站直身体，再次撕裂空间，光门在他身后显现，却已经有些不稳定。
巫冉用尽最后力气，抬手抓住苏晓的手腕，将一件冰凉的事物塞入她手中。那是一只小小的、骨质的面具，上面刻满了细密的巫文。
他看着她，眼中是最后的、急切的警告，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快……逃……”
“‘归墟’……在狩猎……我们这样的……‘古规则’……”
说完，他手臂垂落，身体从双脚开始，化作点点流光，开始消散。
沈暮一把拉过苏晓，毫不犹豫地踏入光门。蜃的轮廓也紧随其后，模糊地嘀咕了一句：“这债可越欠越多了……”
光门在身后闭合的瞬间，苏晓回头，只看到那片绝对的空白，连同其中正在消散的巫冉，一起彻底湮灭，归于虚无。
她握紧了手中那枚带着刺骨凉意的骨质面具，巫冉最后的警告，如同烙印，刻在了她的心头。
‘归墟’……狩猎……古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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