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茉铺开一张绢布,提笔蘸墨,先写下矿石染料若干:朱砂、赭石、石黄、雌黄、雄黄、孔雀石、铜绿、石青、青金石、绛矾、胡粉、铅丹、蜃灰、云母、金粉、银粉……再写下草木染料若干:茜草、蓝草、栀子、荩草、姜金、槐米、皂斗、乌桕……再次是明矾、白矾、青矾、蜂蜡、涅石之类着色剂、固色剂和染料媒介。
甜娘接过一看,手直打哆嗦,这上头的每一种东西,都不便宜啊!
“难不成在织室做官,还要倒贴?”甜娘瞪圆了眼睛,若不是宫中赏赐富裕一波,看到这份清单,甜娘当场就能晕过去。
“不急,不急,我今日才去织室报到,不知能否领取贵重染料布帛,这份单子我先给你,你心里有数即可。”李茉心里也是有数的,三位织室丞恐怕不会让自己轻易参与进织室的管理工作。
甜娘稍觉心安,笑道:“那就好,若是还缺什么,我到西市只需把这洁白生辉的绢布取出,那些店主还不立刻点头哈腰,只为我日后能常去光顾。”
如今绢布也是昂贵丝织物,能在上面写字,更是富贵象征。
李茉笑笑,转移话题道:“今日见了陈令和三位织丞,他们对我并无恶意,我拟一份礼单,你照着整理出来,明日一早,送到四位府上。还有,你拟一份给我分管属吏、都头的礼单,我瞧瞧。”
甜娘深吸一口气,利落应下。如同李茉不会在太子妃面前分辨正红色丝绸属于染色不属于织造一样,甜娘也不分辨自己新手上任,分不清官员住宅和交际惯例。
李茉拍拍比自己高很多的甜娘,温和道:“甜姨,不要怕,写错了也没关系,人家看我年纪小,并不会与我计较。咱们是同乡,偌大长安,只有你我是亲人。咱们慢慢来,错了就改,不必紧张。”
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甜娘拍着胸脯到:“女君放心,我定然办妥。”
今日一早,甜娘就改了称呼,自家女君已经是正经官员,称呼上也要尊重妥帖。
李茉又笑了,让她回去准备。
第二日 ,李茉去织室,直奔万织丞的染色部,染色部又按照颜色分为许多组别,比如染红色的就是赤部,赤部有一名总管的小吏,下头有四位都头,这五人是赤部的中层管理人员,剩下才是真正负责染色的挑拣工、力工、晾晒工……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能入选赤部,做一个旱涝保收的工作人员,已经是考进编制的大喜事。
看着来来往往在染缸中穿梭的工人,李茉才对自己跨越阶级有了切实的体会。
谶言如此好用,让人一言升天,怪不得那么多人笃信方士。
万织丞听说李茉来了,迎她进来仔细参观。李茉也不绕弯子,直说太子妃让自己染一匹正红色绸缎。
万织丞皱着眉头道:“正红最难染,用料复杂,颇费人工。”
万织丞身边,主管赤部的女官大声赞同,叫苦道:“李织丞有所不知,十月正岁,天子大祭,我们赤部正赶工呢。长信宫的布料不能马虎,皇后和各位夫人的宫室不能怠慢,各官署的官服染色更是千头万绪……对了,天子要在岁首赐下布帛给各藩王、公主,咱们还没染出来呢!万丞,您可千万再给我拨一批人手,照如今这般,无法按时交接啊!”
“多嘴!”万织丞轻斥,对李茉道:“让李丞看笑话了,我监管不力,倒让她们娇气起来。”
得,今早的礼白送了。
李茉恍若未觉,替万织丞担忧道:“这可怎么是好?万一陛下降罪……”
万织丞顺水推舟:“是啊,我也正苦恼呢。”
“唉,我是帮不上什么忙。既然赤部人手不足,那其他部可有多余人手?我是否能领一些染料?”
“哪里有多余……”那名女官正要叫苦,被万织丞打断。
“岂敢无礼,李丞乃长信宫亲封,再有冒犯,看我不掌嘴!”骂过下属,万织丞才道:“快到岁首,哪里人手都不足。哎,这样吧,我做主分,咬咬牙,李丞从我这里挑十个人用,再紧再难,我也认了。至于染料,不超过十金,登记之后,就可取用。”
万织丞骂属下逞威风,李茉只当听不出来,礼貌的谢过,被万织丞一脸抱歉地礼送出境。万织丞再三安抚,说真是时间不凑巧,不然她一定帮忙。
李茉找她要了领染料的竹简,去保管染料的仓库领材料,只当一切都没发生。
万织丞转身之后,一脸抱歉立刻收了,面无表情巡视染坊。随侍女官看她表情,欲言又止,万织丞道:“把心放回肚子里,偏远藩王举荐的织女,能在织室留几天且未知呢!”
李茉挺高兴的,给仓管看过万织丞批条的木简,按照十金上限,贵重、稀有的染料都领了一遍。又找姜织丞领了各色织物,姜织丞爽快,各类料子都给了两丈。
本想去借阅染部的档案资料,看一看有无染色卡之类的东西参考。好家伙,去了之后,保管资料的官员推说“无有记录,手耳相传”,李茉一诈,又改口说“无万丞手令,不敢擅自借阅。”
得嘞,再次印证万织丞对自己并无好感。
没有书面资料,李茉就在染坊看工人们干活。
万织丞听说李茉在赤部看了一天,嗤笑一声,不以为意,若是只凭看就能看会,这织丞就轮不到她当了。
李茉当真看会了,染色她不会,但基本逻辑是通的。现代教育的好处就是教会你学习的基本逻辑,和开眼看世界。
送走萧内史,李茉开始染布。
第一类变量是基础布料,未染色的麻、绸、丝、帛、绢;第二类变量是染料,茜草、苏木、朱砂、赭石;第三类变量是媒介,明矾、白矾、青矾;第四类是固色剂,目前只有一个选择,盐。
各种排列组合,李茉发现丝绸、苏木、明矾的组合最容易染成大红色。
然后就是各类细节,刚开始的时候苏木是一小段一小段的,为了充分煮出颜色,李茉把它磨成粉末状,果然稀出的颜色更重。染料、布料、水的配比每次百分之十的增减,温度不易测量,就每次二十度左右的增减,很快就能得出最适宜的配比和温度。
浸染的时候,刚开始掉色严重,李茉就慢慢实验浸染时间和媒染时间,最后发现浸染半小时,媒染十五分钟最合适。染色之后会拧干、晒干、阴干,后来发现拧干有条纹状的印子,晒干容易挥发颜色,阴干是最好的选择。阴干也有直接阴干和半干的区别,半干之后,反复浸染三次,得到的红色最正、最纯。
织室几百年传承,用排列组合的枚举法实验下来,不过十天,李茉就得到了色泽艳丽度超过织室的正红色。
这是太子妃吩咐下来的任务,可是,李茉不能傻乎乎的抱着一匹红绸去交差。至少得有十匹布,才够后宫三巨头太后、皇后、太子妃分,不然送上去的不是绸缎,而是你摇摇欲坠的人头。
李茉染出想要的颜色,剩下的工作,由甜娘接手。
李茉染色全程没有回避甜娘,甜娘自觉深受重视,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抱负。自己被姐姐推荐给女君,相当于仆从家臣的角色,女君平日尊重自己,这样的秘法也不隐瞒,甜娘岂敢辜负?
甜娘从宅邸仆从中,挑选了三个平日里手脚麻利、踏实肯干的妇人,教她们染色。当然,是甜娘配好染料,她们只做重复性劳动。
李茉除了直接染成品布之外,还染了丝线。用染色丝线织布,与直接染布相比,光泽度更高。这一版本,李茉就藏起来了。不要一下子把甲方的需求拉太高,不然自己出任务自己做的局面下,会难死自己。
李茉开始整理色卡,各种枚举法染出的料子,呈现出各类颜色,红色系的粉红、水红、橙红、正红、暗红、乌梅红……
期间,李茉并未到织室坐班。
等到下个月月初,李茉托人带消息给唐姬,请求进宫给她请安。
唐姬自然允准,作为她与儿子为数不多的媒介,唐姬非常喜欢见到李茉。
“这身衣裳真衬你,粉粉嫩嫩,顶顶漂亮的小女娘!”唐姬见到李茉,立刻由衷称赞起来。一身粉红色曲裾,白色丝绸质地的续衽钩边让只有八岁的李茉看起来如同枝头的海棠花瓣。
“臣拜见八子。”李茉笑弯了嘴角,照例与唐姬说过楚地风俗之后,献上一匹橙红色的布料。“这是萱草的颜色,焉得谖草,言树之背1,大王在王府北堂便种萱草,以寄哀思。”
唐姬的泪水一下子滚落,只要与儿子相关,她总是很容易落泪。萱草又名忘忧草,唐姬想着儿子,看着挂在墙上的画像,无法想象儿子如今的面容,怎能让她不伤心。
“我要亲手制一件新衣,在庭中遍种萱草,只盼我儿无忧矣。”唐姬接过李茉递上的帕子,轻擦眼角泪痕。
“您对大王的思念,臣定传回楚地。”李茉郑重承诺,看唐姬哭得伤心,叮嘱贴身宫人好好侍奉之后,便退了出来,朝王皇后宫中而去。
不得不说,李茉这一身粉色的衣裳,在今日汉宫内廷出尽了风头,此时哪有这种颜色,人们推崇更深、更正的颜色,正红、玄黑这样的颜色才尊贵。但是美不需要宣讲,对八岁小女娘而言,粉色就是衬她,就是让她像枝头花瓣一样娇嫩柔美。
李茉到了王皇后宫殿门口,宫人先禀给大长秋。皇后刚从长信宫中回来,大长秋觑着她心情不愉,正想给她转换一下心情,便禀告了此事。
王皇后还在犹豫,便听殿外有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蹙了蹙眉,烦躁道:“怎么回事儿?”
大长秋立刻快步出门查看,随即带了一身粉色曲裾的李茉进殿拜见。
“织室丞李茉拜见皇后。”李茉行礼参拜,不等王皇后垂问,直接道明来意:“日前,太子妃吩咐臣染正红色绸布,臣日以继夜,终得矣,因此进宫禀告皇后。”
王皇后笑道;“太子妃命你染布,怎么报到吾这里来了?”
1,出自《诗经·卫风·伯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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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杀死汉武帝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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