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娘问有何打算,与萧内史问有何打算,岂能是一样的回答?
李茉示意先吃饭,等侍女把残羹剩菜撤下之后,李茉推开窗,清冷月光洒落满院,她们居住的地方是后院,离长沙王属官居住的前庭很远,中间还隔着一重院子。
“事由轻重缓急,甜姨,明日,我将去织室报到。虽有窦太后金口玉言,封我为织室丞,只是我到底年幼,若不能胜任,免职也是情理之中。若无官职,我们两个外乡女娘,在长安可还有立足之地?这是当前最紧急的。”
“白天拜见之时,太子妃吩咐,进献正红绸缎。太子妃的家世,我已与你说过,她的吩咐,岂能不听?若是惹贵人厌恶,性命顷刻之间。这是当前最重要的。”
听李茉一说,甜娘当即道:“正红绸缎,何其难染?你是以织女的身份进宫,太子妃怎会让你染色?”
“难道我要当堂与太子妃分辨,织与染的分别?”李茉反问。
甜娘一噎,无奈道:“织室应有染房,明日你报道的时候,不如先去问一问。不知织室官员性情如何?我为你备些礼可好?”
“甘棠宫的宫人送我出来时,我已问过。织室令乃少府所属,有织室令一人统管各色事物,织室丞三人,分管染色、织造、皮毛,织室丞下有属吏六人,其下又有都头二十人。其他真正做活的宫人、匠人、服役者不计其数。”
“明日我先去看看情况,再做打算。你只需记着一点,我与织室官员并无利益冲突,我是以祥瑞身份敬献朝廷的人才,且才八岁,咱们与织室众官员和睦相处即可。”
“你明日且去西市,购入大量染料,不管什么颜色都买。且,还需留意哪里有宅邸出售,先慢慢打听着,不要露出痕迹,待萧内史一行返回长沙之后,咱们再搬出去。”
甜娘认真听着,遇到不理解的,连忙发问:“萧内史不是说咱们可以住这里……”
“这是长沙王的宅邸,我如今是少府的织室丞,岂能与藩王来往过密。”
“可是……”
“正因我是长沙王所举荐,更要注意避嫌。”李茉安抚道:“甜姨放心,并非我过河拆桥。答应萧内史的事情,我会办,但我们不能住在这里。”
甜娘不是很能理解,但她相信姐姐,姐姐说,来长安后,一切听李茉指挥。
“好。我的官话已经不太有口音,但对市场不熟,明日去西市,可否找一位留居长安的管事陪同。”
“可以。在他面前,只买染料相关。”李茉叮嘱。
“好。”
“先这样,明日还有正事,睡吧。”李茉让甜娘回房睡觉,自己在脑子里捋了一遍清单,发现没有遗漏之后,安然入睡。
第二天一早,李茉乘着牛车,来到了织室所在衙署。
牛车刚刚停稳,一个青布裹头的年轻男子便小跑着过来作揖,“小人乃织造部吏元唐节,拜见李织丞。”
行礼之后,立刻过来扶李茉下车,动作之迅速、态度之热情,李茉惊讶之余,下意识露出微笑。
“李织丞这边走,陈令得知消息,早早在正堂等候。”唐节态度热情、礼貌周全,在前面引路。一边走,一边介绍织室的情况。
少府与大司农一同负责天下财税,区别是少府为宫廷所用,大司农乃前朝官员。换句话说,不论少府机构如何庞大,属官怎样众多,一切为内廷服务。“内廷”是个庞大的概念,认真算起来,永巷舂米的犯人,都算内廷。
少府属官入职需要铭记的头等大事,便是为谁做事?陛下自然是排在第一号的,排第二的是谁,那就见仁见智了。
织室令姓陈,乃是馆陶长公主夫家的族人,由长公主举荐给长信宫。在陈令看来,李茉这个织室丞是长公主推动、长信宫亲封,他们就是一派的。这不,今天他早早派出心腹接引,就是给长公主面子,为长信宫尽忠。
有陈令带头,三位织室丞也不会在明面上反对,一同等在正堂。
李茉进来,先对陈令作揖。陈令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一黑色小冠,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衬得眼角堆叠的皱纹越发慈祥。
“请起,请起。果真英雄出少年,前朝有甘罗十二为相,今有女娘八岁为织丞,可见今人胜过古人,我大汉远迈暴秦!”陈令起身扶住李茉,笑眯眯为她引见三位织丞。
陈令调子起得这样高,李茉低头微笑,不胜娇羞。
“这是统管染色的万织丞,这是统管织造的姜织丞,这是统管皮毛的丁织丞。”万织丞面容严肃,姜织丞眉眼含笑,两位女官梳椎髻,穿着织丞官服,身量高挑健壮,待李茉行过平辈礼后,也还一礼。
丁织丞是一位面白无须的男子,他一开口,李茉便知他是宦官,丁织丞附和道:“都是陛下隆恩,慧眼识英。”
李茉观察众人的时候,大家也在观察她。
李茉穿着一件黑红相间的曲裾袍,衣服上有卷草纹样,隐约窥见楚地飘逸灵动之风。正红色的腰带上镶嵌白色方形玉石,五色绳编织的彩带上坠着一枚白色鸟头玉珏。头发梳成三角髻,发饰简单,翻飞的发带令人想起楚巫飘逸的传说。按理说,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娘,披发垂髫才是正理,可她已经是正经官员。
稚嫩的面容与成熟的打扮形成巨大反差,就连早早准备好给她一个下马威的几位织丞,也反思自己是否小题大做。这样一个小女娘,真的有必要如临大敌吗?
陈令捋着胡须道:“织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夫派个人带你熟悉一下。熟悉之后,再论分管哪一块。这个倒也不着急,你千里迢迢从楚地而来,歇息好了,再来衙署便是。有什么事情,可来找我,当然,你找三位织丞也是一样。唐节~”
刚才领路的小吏唐节躬身上前,“陈令。”
“你且带她里外熟悉一下。”陈令吩咐完,便起身离开。三位织丞紧随其后,屋中只剩李茉和唐节。
唐节笑问:“李丞,请跟小的来。”
李茉稳重点头,再唐节看来,颇有种小孩儿装大人的喜感,他的小女儿都比李茉年纪大,对着这样的小女娘当真生不出什么敬重的心情。
李茉从衣袖中掏出一条一指长的铜鱼,快速递给唐节。唐节条件反射收入袖中,这瞬间唐节就意识到自己收的是什么。
铜是贵重财产,有时公中“赐金”,并非黄金,而是黄铜。铜本就是铸钱主材料,铜和钱基本画等号。
唐节收了铜鱼,态度更加亲热。原本是不折不扣执行陈令的吩咐,如今更愿意提点织室的各类规则。
方才已经说过,织室大致分为三大块,主管官员男官、女官、中官皆有,这就是服务皇室的便捷之处,上头信任谁,谁便能扶摇而上。
织室也是少府的实权机构,论贵,能直接负责天子祭祀宗庙天地的服饰,论富,如今布帛是可以直接当成钱的所在。
织室与少府其他部门也有通力合作的地方,像姜织丞因负责织作缯帛,供应京师宫廷被服,与各府官员来往密切,自古供应物资的,说话都硬气;像负责皮毛的丁织丞,与屠宰动物的胞人长交情深厚,毕竟那些动物剥下的皮毛,就是交给丁织丞负责。同理,少府许多机构在服务内廷贵人的时候,少不得通力合作。
唐节讲的这些大面上的东西,李茉也听得津津有味,她对西汉官制当真一抹黑,电视剧里听过大将军、骠骑将军和丞相,现实中这些都是高高在上的顶层大人物,和自己不沾边。织室丞秩四百石,一半发谷,一半发钱。
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一石为一百二十汉斤,约合现代六十斤。
也就是,李茉的每月工资价值三十三石,约一千斤谷物和价值十七石左右的钱财。注意,是谷物,不是稻谷。稻、黍、稷、麦、菽总共一千斤,一千斤豆子和一千斤稻米的价值,能差出另一个一千斤豆子来。
价值十七石左右的钱财,可能会折成铜、铁之类的贵金属,漆器、灯油之类的贵重物品,牛、马、猪之类的家畜家禽,或者布帛丝麻之类的物品。主官到底发放什么,你最终能领到什么,都是门道。
太复杂了,李茉脑子里迅速厘清这些数字,庆幸自己这一年来努力吃肉吃饭,才有能量支撑巨大的脑力劳动。
带着李茉草草参观一遍,认了认织室的路,第一天上班完美结束。没有人使绊子,没有人冷嘲热讽,大家只是冷漠地看热闹。
是的,冷漠。表面热情,话里话外“咱们是一家”的陈织室令,也在冷眼观察。
回来之后,李茉累得直打盹,甜娘带着一袋袋染料过来报账。
如今染料大致分为草木染和矿物染两种,矿物染料贵重,因此草木染渐渐成为主流。
甜娘知道李茉应下的太子妃要染大红色绸缎的吩咐,买了一大袋的茜草、一大袋苏木、一小盒朱砂、一小盒赭石。
把东西打开给李茉看成色,甜娘连连称贵:“这么一小盒朱砂,女君猜多少钱?一金!简直是抢!我就知道长安人瞧不起外地人,多亏我带了熟悉长安的管事,当场拆穿店家,可是!一金只买了这一小盒朱砂加一小盒赭石,管事与我说这已经是公道价。”
李茉轻笑:“无事,无事,宫中有赐下钱财,大王也有馈赠,暂时还无需为钱财忧心。我列个单子给你,你分别找不同的管事去采买,大致能试出哪些管事精明,哪些管事庸碌。”
“我们真的要搬出去吗?”甜娘有些害怕,只是买东西这样简单的事情,她都险些被坑,长安的水太深,她不敢独自走。
“咱们楚地女儿,都是浮水好手,不要怕。”李茉推窗,让凉风吹进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真希望萧内史他们早点走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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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杀死汉武帝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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