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府。
“报、报——”专责监察的士兵跌跌撞撞闯入重庆府守军营帐,对那尚还悠闲的重庆守军将领禀报道,“郎将,重庆城外二十余里处突现太平军,这会儿......这会儿已经兵临城下了!”
“什么?!”守军郎将大惊失色,“看真切了吗,为何先前没有发觉?!是散兵游勇,还是太平军主力?”
不用那士兵回答,另一名守城士兵便已闯入战帐,跪地急报道:“郎将,城下......城下有太平军,万余名!!!”
“万余名!”郎将脸色惨白,跌坐椅上,他颤抖之间几乎发不出任何命令。
定中军精锐已随曹将军北上攻克保宁,另一部分主力则死守顺庆,牵制太平军主力,这又从哪里冒出来万余名太平军?他重庆府中总共不过五千人,如何抵挡的了这来势汹汹的万余太平军?!
“死守城池,断不能让敌军入重庆府!”郎将好不容易稳住了声音,仓皇下令道,“快、快遣人给将军传书,就说重庆府重兵临城,万分火急,切求援军!”
“是!”士兵飞快地将命令传达,传信的飞鸽将将展翅高飞,一支羽箭便腾空穿云,将飞鸽射落在地!
俞连决脸覆面具,他一身白衣儒衫,在战火中却纤尘不染。他低下头看着坠落在地的信鸽,却似乎从中看到了保宁府倒下的太平军兄弟。
保宁府已被攻克,曹镇南已入圈套,自愿留下的伤残将士也已经完成了使命。
而活下来的人,断不能辜负他们的英魂!
于是俞连决抬头看着城墙上的巍巍守军,面具遮掩住了他的神情,他沉声断然下令:“攻城!”
青龙旗迎风招展,战鼓声轰鸣如雷,一方承同袍之遗志,士气高昂,恨不得手刃仇敌而快;另一方胆战心惊,毫无准备,临阵将士不想如何杀敌,却想如何逃命,就士气而言,胜负已然定论。
“咚——咚——咚——”破城木重击城门,在太平军猛烈的攻势之下,重庆城的防守已然摇摇欲坠!
“守住城门!守住城门!”郎将竭尽全力怒吼道,可是事与愿违,颓势已定,就在他话音落下之时,破城木落下最后沉闷的一击——
“咚——砰!”再沉重的城门也抵挡不住如此强劲的冲击,随着一声巨响,城门被轰然冲开,抵在城门后的定中军将士用巨大的冲力腾空而起,坠落在地,飓风般的尘埃席卷而起,如同迷雾一般的尘沙笼罩着城破之后的诡异寂静——
而那迷雾之中,忽然走出一个儒生的身影。
他脸上诡异繁复的面具在尘埃中逐渐扭曲,像是无声的死亡,奏响地狱的序曲——
“杀。”他说。
“轰隆!”马蹄践踏身躯,剑戟收割性命,守城郎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可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今日的重庆府,就是他们的埋骨之地。
......
“将军,潼州城守军似乎寥寥无人......”负责侦查的士兵有些犹豫地向曹镇南禀报道,“潼州城内或有埋伏。”
“是有埋伏,还是在跟本将军玩一场空城计?”曹镇南冷哼道,他自以为识破了敌军的计谋,“主力强攻顺庆,潼州城怕是已经无兵可守了吧?”
“遣先锋侦察诱敌,其余人等埋伏山林!”曹镇南下令道,只见他下完命令,便亲自动身巡视各部,确认军中各部已按计划行事。
“将军。”一道最令曹镇南讨厌的声音叫住了他,曹镇南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人是谁。
余玉龙,曹镇南最恨他这样的人。
凭借着有些小聪明,便敢对自己颐指气使,屡屡出言犯上。
曹镇南只作没有听见,可余玉龙却伸手拉住了他,又唤了一声:“将军。”
“叫什么。”曹镇南斥道,“不怕暴露了埋伏吗?”
“将军,属下只有一言。”余玉龙看着曹镇南,他神情凝重,“潼州城攻不得,当速速回防顺庆、重庆。”
“重庆城好好的,顺庆也有重兵把手,余参将杞人忧天了。”曹镇南满不在乎地甩开了余玉龙的手。
“嘎吱。”余玉龙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曹镇南离去的背影,他的神色终于彻底冷了下来。
失去了虚伪的忠心,余玉龙的那双眼中野心毕露。
这是他最后一次向曹镇南建言,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听。
他再跟着曹镇南,不说前途,兴许连一条性命也要葬送。
不是他不忠,是曹镇南实非良主,他给不了自己想要的前程。
话已说尽,仍是不听,那就......
怨不得他了。
“参将,徐、王、张三位参将那里已经说定了。”余玉龙的亲兵见曹镇南走了,这才敢上前来小声禀报。
他们三人也不忿曹镇南已久了。
余玉龙无声地点了点头,风起而林梢动,摇晃的枝叶在余玉龙的面容上投下诡谲的阴影。
而此时,那被派去侦察诱敌的先锋军也已折返回报:“报将军,敌军没有追来。”
“障眼法。”曹镇南再也等不及了,他已认定潼州城中必定无人。
“全军攻城!”曹镇南断然下令,随着他一声令下,只听“呜——”的一声轰鸣,数支战角齐鸣,任何人闻此鸣声都不可能不心如擂鼓!
“轰隆!”铁骑过处,好似大地轰鸣,定中军来势汹汹,那守城的太平军却只射下寥寥几支羽箭。
“咻!”一阵防守过后,定中军几乎无人伤亡!
“架云梯!”曹镇南再次发声呼喝!
“砰!”数架云梯搭上城沿,太平军守军只手忙脚乱地丢下几支火把,好似连专克云梯的落石也没有备下。
哪里有这样疏于防备的守军?还是太平军并未料到敌人会从保宁绕道背后,偷袭潼州?
曹镇南洋洋自得,他手下将士已然登临城墙,守城的太平军已束手就擒,那紧闭的城门自内而外地轰然打开——
萧瑟的街道,萧瑟的风声,卷起几片枯萎的落花。
除了那瑟瑟发抖的寥寥守军与剩余几户无力迁出的年老民众,整个潼州城中再无他人了。
街巷呢?定中军冲入街巷。
没有守军。
民屋呢?定中军闯入民屋。
没有守军。
暗道呢?没有暗道。
曹镇南固然以为潼州城中无人,可这副清冷的景象却也大大出乎了曹镇南的预料。
不知为何,一阵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使曹镇南忽地一抖。
这可是一座城池啊,就算兵力不多,可怎会只有这寥寥几人?
他们几乎连一点抵抗也没有遭受,就这样拿下了潼州城?
“哒哒、哒哒。”
在这寂寥的平静之中,一阵马蹄声打破了众人各异的心思。
一匹力竭的瘦马驮着一名浑身是血的士兵而来,那士兵全身上下尽是凝结的血痂,他气若游丝,几乎下一刻就要倒地身亡。
潼州城中的定中军纷纷将兵戈对准了那人,可当他们看清那士兵满身鲜血之下,竟是穿着定中军的军服,他们所有人都不禁一怔。
这是......怎么了?
“砰。”那马似乎也受了伤,它再也支撑不住自己与背上的重量,只见它前蹄一曲,跪在尘土之中,而它背上的士兵也随之滑落在地。
众人都不敢去碰他,连曹镇南也疑心这莫名其妙出现的人是个奸细。
直到他从怀中拿出了一道令牌。
镇守顺庆的副将刘绍祖的令牌。
“兄弟,你怎么了?”小春跃出众人,蹲了下来,他托起了那士兵的上半身,黏腻的血污沾染了小春的衣襟。
“......”那士兵似乎开口说了什么,可他声音实在太小,小春听不清楚,于是小春只能低下头来,附耳在他的唇旁。
浓重的血腥气与从内而外的腐朽气息从那人口中溢出,他用尽全力,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重庆府......”他呢喃道。
“重庆府......”小春扬声转述道。
“顺庆府......”士兵缓缓闭合上了双眼。
“顺庆府......”小春微微皱紧了眉头。
“破了。”
“......什么?”小春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
而那士兵用最后一线游丝之力,回光返照般吼出了最后三个字,他声嘶力竭——
“城——破了!!!”
“哗啦!”无数兵戈掉落在地,定中军全军哗然。
“重庆府和、和顺庆府......破了?”曹镇南震惊得无以复加,“怎么可能?!”
“顺庆府六千守军,重庆府五千守军,太平军总共才万余人,他们分守四处哪里来的兵力......”话至此处,曹镇南突然哑然无声。
他的瞳孔皱缩,微微涣散。
保宁易攻、潼州无人......那么那些太平军都去了哪里呢?
一切诡异的得胜都被串联起来,曹镇南这才猛然发觉余玉龙说得是对的!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们已经完完全全地步入圈套了。
是自己,是自己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步入了敌人的圈套!
完了。曹镇南双目呆滞,跌落在地。
完了。
“城外、城外!”就在此时,一声惊呼自定中军之间响起,众人纷纷回头。
只见他们目之所及之处,潼州城东门外,浩浩荡荡的太平军黄雀在后,攻袭而来,而在潼州城南门,自重庆府赶来的太平军也已离潼州城只有十里之遥!
四面楚歌,他们被彻彻底底地围困在潼州城中了!
曹镇南已然神魂不主了,他手下将士去拉他,可他仍旧跌坐在地。
这就是大齐的将军,这就是定中军的将领!
余玉龙在心中冷笑一声。
“曹将军无力统帅,我持天子节,暂代号令!”众人惶恐之间,小春却挺身而出,手持旌节,凛然而立。
众军纷纷望向小春,他们这才发觉,那位看似经不了风霜的监军大人身上,竟隐隐透露着临危不惧的统帅之气,与他们那跌坐在地的将军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有人当然不服,可他们与小春镇定到毫无波澜的双目对视时,他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勇有谋者,可称为将才;万人惊惶之中,能镇定军心、如常调度者,方称为帅才。
而这位监军大人......
“听我之令,严守城门,左军临东,右军守南,中军先锋,随我出城迎战!”一字一句,威严毕露,此时的小春才褪却一身故作的伪装,拔出了腰间藏锋已久的长生剑。
众人一时尚不适应小春的号令,他们枉自犹豫之间,小春却道:“诸位将士,诸位兄弟,此一战不为别人,而是为你们自己的性命!”
为他们的......性命......
“昔日收复失地,为战功封赏;今日死守潼州,乃是为你们自己的项上人头!”小春高声疾呼,他沉重而激昂的呼声使每一个将士都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兵戈。
“事已至此,无可转圜,且为性命,奋力一搏!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背水一战尚有生机,倘若束手就擒,不仅身消魂散,连死后也得背上懦夫骂名!”小春一番话说得极为沉痛,他翻身上马,竟是要为众人作出表率,“在下身负皇恩浩荡,不忍辜负朝廷天子,愿以身为马前卒,有志于杀敌报国,冠为英雄者,且提戈持刀,随我迎战匪寇!”
“身为将士,何敢苟生!”余玉龙率先迈出一步,对着小春单膝跪地道,“属下愿随大人奋力一搏!”
余玉龙一声落下,那徐、王、张三位参将见势也迅速出列跪下,他们手下的部众也随他们齐声喊道:“属下愿随大人奋力一搏!”
常言道三人成众,更遑论这数百名跪下的将士?在众人鼓舞之下,定中军兵士将领无论尊卑,都心甘情愿地对着小春跪了下来,齐声道:“属下愿随大人奋力一搏,誓死报国!”
万军丛中,小春持剑慨然而立,此刻的小春浑然如一柄出鞘的利剑,他磨砺已久的锋芒将在此刻轰鸣出世,震惊天下!
“既如此,众军听令!”曹镇南恍惚地望着小春的身影,他已经无力阻拦小春了,“左右军固守城池,中军先锋随我迎战!”
“开城门——”“轰隆!”
“噌!”小春手中长生剑隐隐有剑光闪烁,他扬鞭纵马,率先冲出城门,而在他身后,定中军先锋尽数随他出战!
城门逐渐闭合,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定中军将士人人都尽出其力,他们比以往任何一次战斗都要英勇!
“咻咻、咻咻!”“呼——呼——”羽箭擦肩而过,凛冽的风声随着四起的烽烟划过小春的耳侧,小春微伏下身,避开重重箭雨,他座下战马迈开猛烈的步伐,率先闯入敌军严密的战阵,将敌军阵型冲散!
“唰!”“刺啦!”小春手中的长生剑鬼魅无比,几乎没有人见到小春手中的剑刃是如何毙敌,他们只看到剑光闪烁之间,五名太平军将士便已倒地而亡!
余玉龙追随在小春身后,一瞬之间,他怔怔地看着小春入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的身影,一股前所未有的崇拜与豪情在他心头炸裂开来!
没有人能够拦住他,没有人能够与他为敌,仿佛他生来就站在万人之巅,弹指间叫人灰飞烟灭!
这才是......这才是他一直想找的人,这才是他真正想追随的人!
不止余玉龙,跟随小春出城的所有人都被小春所震惊,他们在此时此刻真正燃起了生的希望!
跟着他,只要跟着他,就一定会有出路!
他们每个人都坚信不疑。
于是他们握紧兵戈,纵马而前,他们追随在小春的步伐之后,毫无畏惧地闯入了敌阵之中!
“砰、砰!”敌军的盾牌接二连三地掉落在地,他们的阵型在前所未有的横冲猛撞之下摇摇欲坠,身为首领的严钧在战场上向来所向披靡,可是今日他第一次紧咬牙关,勉力支撑。
这不堪一击的定中军,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厉害了......
乱了,都乱了!向来自视甚高的太平军毫无预料,他们根本没有料到那手下败将居然有如此勇力,他们已然没有了来时高昂的士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高昂处临头一棒,已叫他们胆气尽失了。
敌军已乱,目的已达,小春丝毫不乱阵脚,高声喝道:“回军,放箭!”
命令被清晰地传达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定中军先锋纷纷勒马回军,毫不恋战,而那在城墙上守城的将士也纷纷拉弓搭箭!
“轰隆——”城门微微打开一道缝隙,小春率先锋军鱼贯而入,太平军重整旗鼓想要追来,可守城将士的箭雨已然落下!
“砰——”瞬息之间,太平军倒下一片。
“噔!”严钧怒发冲冠,他平生初尝败绩,竟败在一个不知名的人手中,他挥刀斩断向自己袭来的羽箭,正要冲动纵马而前,可一道冷静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
“将军,穷寇莫追。”俞连决不知何时现身战场,他拦在了严钧身前。
严钧回望了眼自己身后丧命的兄弟,他看着这遍地尸首,双目怒睁:“我怎能败在一群败兵手中?!”
“将军殊不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之理?”俞连决看着远去的小春,他紧紧凝视着小春的背影,他的话语之中第一次蕴含了凝重的语气。
“他们想求生,必然拼死一战,我军若强攻,必然损失惨重。”俞连决道,“顺庆、重庆已入我手,陕南义军也已南下,保宁、夔州不日尽为我有,那杨氏土司见风使舵,也已归顺于我,四川已入我军囊中,何必逞这一时之快?”
“那该如何?难道任凭他们固守残城吗?”严钧仍是不忿。
“消磨其锐气,假施以仁心,潼州城空,并无军粮,几日过后,他们必定无反抗之力,只能开城投诚。如此不费一兵一卒,即可收复潼州,一统四川。”俞连决寥寥数语,已令严钧冷静了下来。
“如此,我军只需静待其变,坐收渔翁之利。”俞连决话虽如此轻松,可若诸位揭下他的面具一瞧,便会发现他的眉头紧皱,浑然不似他话中那样风轻云淡。
那个领军的人,不是曹镇南。
他远比曹镇南厉害得多。
这个人又会对战局造成怎样的影响,会阻碍他们的大业吗?
没有人。俞连决暗暗摇了摇头,没有人能阻拦他们。
他们才是民心所向,才是大势所趋。
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止一个新的太平盛世的到来。
城门彻底闭合,小春的身影消失在俞连决的视野之中。
“鸣金收兵,坐等其降!”严钧沉声下令。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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