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越来越密,潮涨的河水没过小春与花在衣的膝弯,可他们谁也没有离开。
寒凉的雨夜里,他们都因寒冷而不时地颤抖,他们也都因刻在天性中的求生直觉而靠近彼此,靠近身旁唯一的温暖。
他们就这样以一种类似依偎的动作靠在一起,他们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交错蜿蜒,他们的手抚上彼此的脖颈,他们靠得太近,而夜又太静,静到他们都可以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
刹那之间,世界都好似被雨幕隔绝,于是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共鸣的心脏。
“你杀了他们?”小春窝在花在衣的颈弯,他的声音模糊不清。
花在衣抚上小春潮湿的、蜿蜒的、像是要把自己紧紧缠绕住的黑发,他对小春轻声耳语:“我杀了他们......”
小春闭上了眼睛,他倾吐出一声略有些颤抖的叹息:“......那就好。”
“那些......那些曾欺辱你的人呢?”花在衣连指尖都微微颤栗,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脸上究竟是雨,还是泪。
“我......”一片温热的湿痕在花在衣的颈窝晕染开来,小春有些累了,不止因为这连日的奔波,而是因为那云遮雾障的来路,“我也杀了他们。”
大雨之中,小春与花在衣同时轻笑了一声,他们彷徨过,他们不安过,他们愤怒过,他们仇恨过,他们终在无可奈何的不归路上相视一笑,而后齐齐喟叹一声——
“那就好......”
“我杀了他们,我就这样逃了出来,但京师的锦衣卫追了我三天三夜。”花在衣指尖微微颤抖着,从腰间拿出那柄随身不离的烟杆,他机械地往里头添了些潮湿的芸叶丝,被雨水打湿的燧石过了好久才燃起一星火花。
芸叶丝终于烧着,缭绕的云烟里,模糊不清的雨迹都因之显形,花在衣眼下的黛青色愈发明显,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团被点燃的、不断燃烧着的烟叶,在炫目的云烟过后,就要沦为熄灭的余烬。
可他从伤口中涌出的血却渐渐凝固,他那贯穿的伤口正在血液的作用下一点又一点的愈合......
他像是在生里死,又像是在死里生,生与死于他,不过是交错混沌的常态。
“我实在跑不动了,他们太厉害了。”花在衣投降了,而小春笑了,“最后,我跑到了一处山崖上,我不知道那是哪里,我也不知道那山崖有多深,我只知道身后的追兵穷追不舍,而我不能被他们抓住。”
“生也好,死也好,总归不能生不如死吧。”花在衣道,“我这么想着,而后头也不回地跳进了悬崖......”
......
疼......
再醒来时花在衣的脑海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他的四肢都仿佛被碾碎了而后再被囫囵粘黏在一处,他全身上下每一处骨骼经络都在战栗地叫嚣着酸涩,花在衣在痛意的刺激下挣扎着醒转。
凝固的分泌物粘住了花在衣的眼皮,他费尽力气,才半张开眼来。
花在衣转了转眼珠,打量了下周围,他似乎躺在一间干净明亮的小竹屋中,而他的眼前站着一位普普通通的弯着身子的老人。
“你是谁?”花在衣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警惕地对老人眯了眯眼,“这又是哪里?”
“这里是万剑谷。”老人的声音平静而内敛,像是一条奔腾不息却又无波无澜的万古长河,“我是万剑谷中的人。”
老人没有告诉花在衣自己是谁,而就在此时,一个身着白衫,头戴儒巾的儒雅少年走入屋中,对着老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唤道:“师父,药取来了。”
老人接过了少年手中的药坛,而后向花在衣走去。
“不要过来!”花在衣将身体蜷缩起来,他用被褥半遮住自己的面容,唯有那双清浅的眼眸露在外面,那双眼中似是饱含惶然与脆弱,可老人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双稚嫩眼中所蕴藏的沉沉杀机。
花在衣纵然是后蛊王蛊宿主,可他还太年幼,怎能在老人面前耍花招?老人只略回了挥袖,花在衣暗中操控的蛊虫便被内力深厚的掌风扑杀在地。
“你是南疆的少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便是南疆密教口中的蛊身圣体吧?”老人缓缓靠近了花在衣的身侧,他轻轻挑出些药膏来,敷在了花在衣的伤口处,“就算你的伤口能自愈,可像你这般粉身碎骨的伤,至少要近一月才能彻底恢复,可我并不想让外人在这里待这么久的时间。”
“佐以药膏,你的伤半月就可以复原,待你伤好,你便出谷。”老人没有给花在衣选择的余地。
花在衣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想待在这里吗?”
“不得目无尊上!”老人身边的少年似是有些忿忿地盯着花在衣。
“不要说太复杂的词,我听不懂弯弯绕的中原话。”花在衣一句话,就将那少年驳了回去,那少年素日里饱读诗书,出口成章,说起话来典故诗词信手拈来,可让他直直白白地教训人,他反倒为难了起来。
“你......”少年脸红了半天,才终于道了一句,“夏虫不可语冰!”
那少年长久地待在老者身边习书学道,这还是破天荒地第一次见他吃瘪,老者的嘴角不禁有了些笑意:“连决,你同他置什么气?”
少年俞连决很快又恢复那副端方的君子姿态,他挺直了脊梁道:“我只是见他不懂礼数。”
“礼数?”花在衣嗤道,“谁定的礼数?”
俞连决分毫没有犹豫:“自然是圣人。”
“圣人是谁?”花在衣又问道。
“孔圣人,孟夫子,不耻恶衣恶食而有志于道者,独居暗室而心自慎独者,继百代之绝学而安天下者,是为圣人。”俞连决很快答道。
“那照你这么说,天下根本没有圣人!”花在衣道。
“胡言乱语......”俞连决正要反驳,可花在衣却先他一步振振有词:“好的吃食、好的衣裳谁不喜欢,贪心、痴心、妄想谁又敢说没有,你但凡把人心剖开来看一看,你又敢说谁是真的干干净净?”
俞连决面上红了一片,他似是被花在衣这个无知小儿给气到了,可那多年来所习的君子之道叫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可花在衣却抓住了这机会,将自己心里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安天下,你连天下中的一个人都救不了,你凭什么说安天下?”
俞连决再也忍不了了,他正要上前一步,却被老者拦住。
老者定定看着花在衣,他的神情有些严肃,他堪称郑重地问了花在衣一个问题:“你是说圣人救得了天下,却救不了你?”
“是。”花在衣点了点头。
“那我却要问你,眼下你有一个机会,拔一毛便能利天下,你为是不为?”老者续问道。
“不为。”花在衣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何?”老者问道。
“今我一毛,来日一臂,再日一命,无止无息。”花在衣道。
“那若是取一毫而损天下,你为是不为?”老者紧盯着花在衣,又问道。
花在衣思虑片刻,终是道:“亦是不为。”
“为何?”老者眼中似有熠熠闪光。
花在衣没什么大道理可说,他只是道:“损天下何利于我?”
老者一怔,而后笑而不语,他只是抚着长须微点了点头。
“你......慢慢养伤吧。”老者对花在衣道。
......
“就这样,我留在了万剑谷。先生说,我性情诡而近猖,却并非绝对的坏事,故也可自成一道。那些年间,他授我诗书谋略,教我如何压制体内的王蛊后蛊,可我知道,他看到的并非是我,而是他一生所追求的真正的道。”花在衣的声音在雨中显得那样寂寥,“我知道我不是他想要的道,我只是他亲手创造出的,为那些圣人铺路的顽石。”
“于是我走了,离开了万剑谷。”花在衣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我又能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最后,我想到了一个人。”
“我的父亲。”花在衣道,“他有没有死在那年的蛊潮里,我不清楚。可我总要回去谢谢他的,生也好死也好,我许过诺的,倘若我能活下来,我必定会千百倍地报复回去,我不想食言。”
“于是你又回到了南诏。”小春道。
“是,于是我又回到了南诏。”
......
永熙二十四年冬,南诏。
花在衣十二岁离开这片土地,在九年后又踏足故土,他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环视四周,他觉得这里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往事模糊不清,连仇恨也被时间冲刷得渺茫,花在衣只能从空虚中抓住那一线的恨意,以作为支撑他活下去的游丝。
熙熙攘攘的人群推着花在衣向前走,花在衣用陌生的乡音问着:“你们要去哪儿?”
有人答道:“当然是去祈福仪式。”
“向谁祈福呢?”花在衣问道。
那人怪异地看了花在衣一眼,奇怪道:“还能向谁,当然是蛊神了。”
熟悉的名字,熟悉的仪式,花在衣几乎有些“近乡情怯”,他颤抖着声音问道:“......那主持仪式的祭司,是谁?”
“还能有谁,一直以来都是段衡段祭司啊。”那人撇了撇嘴道,“只可惜多年前一场灾祸,叫他身患残疾......”
花在衣一时间怔住了,但他很快就笑了,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看似慰贴的、却又无比复杂的笑来,那笑容太难以言喻了,以至于看起来像笑,又像是哭,他的脸上都因之而泛起病态的潮红。
于是他随着人潮而行,一同来到那个熟悉的祭坛之下。
九年前在大火中焚烧殆尽的祭台又在原地重建,就像是祭台上的段衡,他在当年的蛊潮中双腿残疾,再不能行走,可他仍旧恢复了那副祭司的尊容,他代表着密教万民向蛊神颂歌——
“思我先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段衡摇晃着手中银铃,闭目念道,台下信徒亦随之低头默念。
“毒瘴虫蛇,实难维生,幸遇蛊神,授之秘术——”
“以血为契,得驭百蛊,生死瞬息,天地神通——”
“感念恩德,为报蛊神,惟祀永久——”
段衡的声音越来越高昂,他手中银铃震颤到一个诡异的极点,他高声落下最后一句呼喊:“神怜世人,福祉不休!”
“神怜世人,福祉不休!”信徒们双手举过头顶,他们向段衡屈膝跪拜。
仪式已毕,天地间一片寂静,段衡如神离体一般,紧闭双目,伫立良久,待到尘埃落定之时,他才缓缓睁开双目。
信徒们都向他虔诚跪拜,可人群之中,只有一个人仍旧站立原地,不曾跪下。
段衡打量着那人的面容,他却突然间悚然一惊,他想退步,可他忘记了自己的双腿已然废了,于是他只能狼狈地跌倒在地,双手并用着向后爬去。
“你......”段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他以为那个孩子早已死了!
可花在衣没有,花在衣活了下来,并在九年之后重新站在这里,对着祭台上的段衡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来。
他说:“父亲,好久不见。”
......
花在衣叹息一声:“我说过要报复他的,我也这么做了。”
小春轻轻地“嗯”了一声,他问着:“你怎样报复他的?”
花在衣的眼睫轻颤着,他愈发抱紧了小春,似乎这样才能缓解他心中的怯懦:“我挖去了他的眼睛,割掉了他的舌头,我把他丢尽了蛊窟,我往那里填满食人啖肉的蛊虫,我让他永远置身于黑暗之中,就像小时候的我一样;我让蛊虫日夜啃噬他的血肉,我还在他体内种下了一枚‘长生蛊’......”
“所以他永远不会死去,他的血肉会无数次重生,因此他的痛苦也临近永恒。”花在衣累极一般,缓缓闭上了双眼,他的声音饱含疲惫,“可是......可是我真的好累,小春,我终于报复了他,千百倍地报复了他,可我却并不觉得快意,我知道我没有解脱。”
他大仇得报,但他根本没有解脱。
大雪纷飞之中,花在衣看着被蛊虫吞噬的段衡发出无声的惨叫,他看着那个让自己一生陷入痛苦之中的人也饱受折磨,他却笑不出来,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看着段衡满身洗不尽的血,看着段衡消融又重铸的白骨,他只觉得自己也好像在被蛊虫吞噬着,凭空之中,像是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在吞噬着他的心,他只觉得自己所有存在的痕迹都被铸空,于是他变成了一滩无所凭依的虚无......
他将心里最后一点仇恨也挖去,于是他终于一无所有。
雪无穷无尽地落下,这是南诏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雪,那年的花在衣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大雪之中,他像是被抽走了魂灵,年仅二十一岁的青年,任凭大雪落成白头,他枯朽得好似垂垂老矣。
“砰。”雪花微微溅起,花在衣跪倒在一座无名墓碑前,他指尖颤抖着抚上那被风霜摧打的墓碑,他知道这就是花无痕的埋骨之地。
“妈妈......”他怒睁着茫然的双眼,明明他的眼眶酸涩无比,他却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爱和恨都时过境迁,唯有他一个人留在原地,他的一颗心都被掏空,你让他......怎么流泪......
他说:“妈妈,没有春天......妈妈。”
所有的一切都被大雪覆盖,在他停滞的世界里,冰雪不会消融,繁花再也不会盛开,于是凛冽的刀锋抵上他的心脏,花在衣缓缓闭上双眼,呢喃问道:“我一无所有了,妈妈。如果春天再也不会降临,那么我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呼——”长风呼啸,凛冽的西风席卷过境,此时的花在衣跪在雪地之中无泪而泣,而那时的小春在吃人的楚府中无声而歌,南北东西,命运的因缘际会跨越山水千里,飘摇而来的命运的飓风扫开南诏无名之碑前的层层薄雪,一方早已知晓结局的罗盘轰然而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罗盘的指针转动得越来越快,花在衣因这微小的声音而睁开无望的双眼,他紧盯着那转动的指针,他那何去何从的人生,就这样被寄托于一根渺小的指针之上......
“滴答——滴答——滴——答。”指针悄然停下,它指向模糊不清的东北,而一道轰鸣的声音在花在衣心中响起——
“不,春天终将来临,孩子。”
“哪里,在哪里?!”一行泪水终于轰然落下,花在衣紧紧环抱住花无痕寒凉的墓碑。
“你要去找一个人,一个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轰隆——”天地之间似有一声异响,那纷飞的大雪就此停止,而乌云密布的苍穹就此放晴,一轮耀眼的金日撕裂沉沉雾障,灿烂的阳光消融了遍地冰雪,它们齐声宣告漫长冬日的放逐,于是顷刻之间春回大地,满树沉睡的枝桠冒出新芽,埋藏在土壤中的种子冲破枷锁,鸟雀齐鸣,吹响春日第一声嘹亮的号角,百花应召,于是漫无尽头的繁花在一瞬之中绽放于天地之间——
她说:“你要去找一个人,一个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将是你永恒的春天。”
这道声音跨越过无数的山山水水,消弭了无尽的爱恨纠缠,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大雨与将要淹没他们的潮水中,花在衣的声音与多年前内心中的声音重叠,他将自己的生命之火揽入怀中,他得偿所愿:“小春......”
“你就是我永恒的春天。”
潮水涨到了小春的腰腹,可小春没有起身,他同样紧紧抱住了花在衣,因为这天地之间只有他们能相互依靠,小春几近咬牙切齿:“你究竟是想算计敌人,还是......想算计我?”
“我没有想算计你,我只是在求你......”发丝纠缠,衣衫层叠,他们的泪水都在相融,花在衣颤抖着握上小春的手,于是他们十指交缠,“求你,可怜可怜我......”
仅剩的、一分一毫的理智促使着小春想要起身,可这潮涨的河水与体温的眩晕困住了他最后一丝逃离的勇气,花在衣乞求着他,又好像在蛊惑着他:“不要走......”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背叛你,因为我自那时以来至今的所有生命,都为你而存在。”一句没有说完的“不要走”被湮没在唇角,一个囫囵的、潮湿的吻在瓢泼大雨中连结起两颗同样孤独的心脏,河水无休止地上涨,几乎要漫溢过他们的胸腔,他们却好像在承受着另一场灭顶之灾。
一个从没有过信仰的人吻上他的神明,一个从不会爱的人在潮水中颠倒,缭绕的烟在彼此口中传递,他们无数的伤口被另一个人的温热轻轻抚平......
花在衣再也放不开小春了,他几近迷乱地喟叹道:“你把我的花都揉碎了,小春......”
一束被藏在怀中的春花,水流震颤不休,于是花瓣飘零,顺着潮水远走,小春几乎要在潮涨的河水中窒息,他只能揽住身前唯一的通向生的浮木......
小春笑着,他浅淡的唇却在此刻殷红如血:“那我赔给你......”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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