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晖堂,海棠树下。
午后温暖的斜阳穿过茂密的林梢,投下浮动的、细密的光影,李无邪的衣裙便像是蒙上了一层浮光碎金,小春走进斜晖堂上,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温热的、带着些许暑气的风拂过李无邪的鬓发,她笑着抬起手来,微微遮住刺目的阳光,仰头看着漫天繁茂的枝叶。
她说:“海棠花都落了,小春,你都没来得及看见今春的垂丝海棠。”
小春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海棠树下的李无邪,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平和的笑来:“对不起,是我回来得太晚。”
李无邪笑了笑,她终于站了起来,飞奔着跑向了小春。
绣着海棠花的衣袖翻飞,李无邪抱紧了小春,那安宁而柔和的怀抱抚平了小春心头所有的横生戾气。
“下一次,下一次可别再错过了。”李无邪道。
一句无心的话语,冥冥之中却又像是命运的一语成谶,只不过,他们当时只道寻常而已。
“马车已经备好了,你想去看宫外的龙船吗......”小春的指尖蜷缩了一瞬,他的声音放得很轻,轻得像是要被风裹挟而走,“真真?”
“当然!”李无邪仰起头看着小春,她的眼睛亮得如同星辰,“不仅要看龙船,还要放风筝,宫里的粽子虽然精致,但总是凉的,我也想尝尝宫外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的粽子的味道......”
李无邪咿咿呀呀说着话,小春就这么含笑听着,五湖四海,天南地北,自由的风穿过两颗尚且年轻的心,他们都在此刻寻得片刻永恒的安宁。
心与心的隔膜都消弭,而彼此的手也在靠近——
李无邪牵上了小春的手,她带着小春向前走,而小春蓦地一怔。
“走吧。”李无邪回头笑望着他,她说,“我握紧你的手了。”
走吧,一起走吧。
一起离开这所有的尔虞我诈、人心凉薄......
哪怕只是一场短暂的梦......走吧,我握紧你的手了。
双手紧握,似乎心也紧紧相连,小春没有一瞬犹豫,他就这样跟在李无邪身后,看着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光辉灿烂的斜阳中,似乎一切都变得亘久而恒长,好像有一种几近永恒的平静蕴藏其中。
夕阳之下,宛若浮金的水面被急速而来的龙舟所冲破,浪潮翻涌之间,好像有无数轮太阳在其间上升、坠落、破碎、聚合,倏忽之间“咚”的一声鼓鸣,而后是齐头并进的号角,浆影翻飞,龙舟破浪,激烈的角逐之后终于有第一艘龙船越过浮线!
欢呼声响彻人群,站在桥头一直屏息的李无邪也笑出了声来,她也随着人群欢呼鼓掌。
角逐的龙舟分出胜负,太阳也渐落西山,暮色将至,可人世的喧嚣才刚刚开始。白日里和同窗好友、青梅竹马一同放纸鸢的少男少女谈笑着走回城内,这家的夫人正踮着脚将艾草插于门庭之上,牙牙学语的孩子吃着粽子蘸白糖不亦乐乎,而那里的护城河畔河灯初上。
李无邪喜欢这样的人间,热闹的、喧嚣的、祥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所,都有自己的家,如果可以,李无邪希望这世上再也没有战火与流离。
她希望每个人都可以如此时一般,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小春望着李无邪光华流转的眼睛,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对了,忘了一样东西。”小春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了什么物什,“要伸出手。”
李无邪笑着向小春眨了眨眼睛,她将手摊开摆在小春面前,一条尚带着余温的丝缕便轻轻缠上了她的手腕。
最普通不过的五彩丝线,最平平淡淡的编织技法,天下没有比这更寻常的东西了,可李无邪却蓦地鼻头一酸。
“五彩丝,长命缕。”小春含笑看着李无邪,他眼中似有万顷星河璀璨。
美好的祝福被郑重地说出,似乎这样就能成真——
“无病无忧,长命百岁。”小春笑道。
李无邪望着小春,月光与星辰似乎都格外偏爱他,灿烂的星月之辉尽数映照在他的身上,于是他整个人都明亮而柔和得像一个梦。
李无邪在此刻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从前亦或今后,她都再也不会遇到这样一个真心之人,除却巫山非云也,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同他一般,含沙嗟磨十数载,一点丹心作蚌珠。
“砰!”一束烟火飞空,沉沉夜幕绽开火树银花,将李无邪眼中隐约的泪都照亮几分,炫目的明亮与喧嚣的夜风中,李无邪只凭着沉醉的直觉,向小春不断地靠近——
双眼紧闭,手掌蜷缩,呼吸交缠,唇与唇之间只差一个吻的距离......
小春的眼睫不断地颤抖着,他似乎也要在这迷离的光影中漂浮不知所归,可陡然拂面的夜风却叫他猛地清醒过来。
颤抖的手抵上面前人的肩,小春微微侧过头去,他竟后退一步。
良久无言,烟火在沉默中坠落,星辰在寂静里暗敛,连温热的夜风似乎也渐渐转凉。
双唇嚅动,李无邪终是低下头来,苦笑一声:“都怪今夜的风,将我的心都吹乱了......”
一切都在冷却,剩下的只有颤抖与沉默。
夜色渐深,人群退散,寂寥的长街上,只剩下他们二人被月光拉长的影子,明明并肩而行,却又没有一分交错。
小春最终将李无邪安好地送回了宫中,他没有停留,他像是躲避着什么一般飞奔而去。
夜风鼓起了他的衣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明明是在呼吸,却又像是正在溺毙,他奔跑他踉跄他站立不稳,仿佛只要他停下一瞬,胸腔中几乎要把他折磨至死的心痛便会倾巢而出,将他永远困在那个错过的瞬间......
“砰!”府邸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守门的小厮一惊,正要高喊起来,却发现那个双目血丝密布、跌跌撞撞奔入府中的人,竟是他们往日高不可攀的大人!
小厮正要去扶,可小春却推开了他的手,他踉跄着奔入自己的卧房,而后用尽全身之力重重地甩上房门——
屋内没有点灯,也没有人在等他,只有无穷无尽的寂静与黑暗,像是夜色下汹涌的海浪,可小春却觉得心安。
他的脊背紧紧与房门相贴,他像是一瞬之间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他禁不住地向下滑落,最终狼狈地跌坐在地。
黑暗里,他终于可以尽情怯懦,伪装的一切都消失,他终于可以直面自己的不堪与狼狈......
不配,他不配。
黑暗里视觉被削弱,剩余的感官却又无限地延长,记忆开始回溯与交错,方才柔和而平静的星月霎时间就变为尸山血海的战场,喧嚣而鼓噪的夜风一瞬之间就成了裹挟着腐肉味道的血雨腥风,谈笑变为哀嚎、明灯化作长剑,那一盏盏在长河中飘零的花灯都变成一个个不得安息的亡灵......
一束冰冷的月光陡然穿透窗棂,直直打在小春的身上,将他的面容照彻得惨白,小春悚然地低下头来,他怔怔地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全是血。
粘稠的、流淌的、泛着铁锈味的浓重的血......
“滴答、滴答、滴答——”幻觉化作具象,小春好像真的听到了血液滴落在地的声音,他猛地站起身来,借着那唯一一束白骨般的月光,疯了一般奔至用以盥洗的金盆之前。
“哗啦!”金盆摇晃,原本平静的水泽掀起惊涛,小春猛地将双手沉入水面之下,他近乎自虐一般地搓洗着自己的手!
“刺啦——”修剪得圆滑的指甲狠狠划过皮肤,太重的力道下都划出了一道淋漓的血痕,渗出的血液在清水中四散,将一池清水都搅浑,可小春却浑然不觉得痛,他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这一个机械的动作。
“洗不干净......”小春紧咬牙关,他看着幻觉里仍旧血债累累的手,他几乎快要崩溃,“还是洗不干净......”
渐趋崩溃的灵魂,越来越重的力道,小春的双手被他自己抓得体无完肤,血肉外翻而伤痕累累,可他怎么也洗不掉手上的血.......
“砰!”小春终于无力地跪倒在地,金盆也被他带翻在地,那一盆血水静静地在堂皇的地面流淌、蜿蜒,绵延出一条擦不净的血河——
恰似他一路走来,身负的累累白骨亡魂性命,数不尽的累累血债......
金盆掉落的声音终于使小春从幻觉中脱身而出,神智回笼,可小春知道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去——
良心。
他割舍了太多的良心来换前程,到最后他也终于失去了干干净净爱一个人的资格。
这是他的报应。
血痕密布的手颤抖着遮掩住面容,此时此刻身穿华服而身居华屋的小春,却又仿佛回到了无能为力的、瑟缩的童年,他只能将自己在黑暗里蜷缩起来,以避开所有会照亮现实的光源。
一道像是嚎啕又像是哽咽的声音自小春喉间溢出,没有人知道那声音到底意味着什么,甚至连描述也觉得干瘪,就好像一个人被挤压着,被庞大的、无形的东西挤压着,因果、生死、爱恨、未泯的良心不断地逼近着、压迫着他,像是要把他一颗颠沛流离的心都挤碎......
于是他呼出的每一口气息,泄露的每一声喘息都像是这场虐杀的余烬,在月光惨白的火焰中垂死挣扎。
小春就这样在这场濒死的折磨里静坐了一夜,他的灵魂沉沦于永夜,而与他隔绝的人间里,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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