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十年夏末秋初,永熙帝寿诞,夜宴。
天子寿诞,九州同庆。且看那宫墙之外,宝马雕车香满路,宗室皇亲、贵臣权宦比肩而行;再看那宫墙之内,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鱼龙彩灯连天蔽日,将这漫漫长夜照彻得有如不眠之昼。
宫内尚且如此,更不消说那大宴群臣的奉天殿,白玉为阶金作瓦,琉璃为杯山海馐,此时此刻真真是荣华已极,若能眼见此繁华气象,就算以成仙做换,怕有人也摇头拱手,贪恋这人间升平。
明月东升,夜色渐深,永熙帝宴请的群臣宗室已然悉数落座,只见那四品以上的群臣、各皇室宗亲按照品阶高低、亲疏远近依次落座。
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下,东首以太子为尊,太子身后设一小席,为其近侍小春之座,庆王李膺与世子李怀庆则坐于东首第二席;西首以湘贵妃晏花时与三皇子李不孤为尊,东厂提督傅东海则坐于西首第二席。
众人言笑晏晏,一派欢欣鼓舞之态,暗地里几多目光流转、心思各异,暂且不提。此时此刻,奉天殿内暂且其乐融融,歌舞升平,好一副祥和做派,直到一声长而尖锐的宣声打破了众人伪装的平和——
“陛下驾到——”刘福一挥拂尘,昂首令道,“跪——”
一阵衣衫摇动,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跪地叩首之声。
那头戴十二珠冕旒、身穿明黄龙衮的永熙帝将将踏入奉天殿中,众人的礼拜之声便已响彻云霄:“吾皇千秋万载,胜青天之亘久,比南山之永寿,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人叩首,齐声祝福之中,永熙帝缓缓落座,笑曰平身。
“谢陛下——”众人谢礼,方才落座。
“今日寿诞,朕与诸卿同庆,众爱卿不必拘、咳......不必拘礼。”胸腔中震颤的咳嗽被永熙帝强行压下,他强作从容笑意,可就连那一身的金玉宝饰也遮掩不住他流露的老气与朽态。
众人垂首不敢抬头,在场的哪一个不精明透顶?于是那个个贵人都装作没听见、没看见一般,依旧言笑如初。
每个人嘴里都说着祝寿的吉祥话,可每颗心都将生生死死想了个遍。
笑里藏刀,心口相违,你当然不能怪他们,因为这就是紫禁城、帝王家。
座下众人心思各异,座上永熙帝微微点头示意,刘福便再次高呼寿宴开场。一声令下,山珍海味如水流不绝,霓裳舞者鱼贯而入,生平礼乐鼓弦齐鸣——
“铮——”只听一声琴筝轻响,宣告着这场穷尽天下富贵气象的夜宴就此开场。
满堂欢宴之中,湘贵妃晏花时翩然起身,遥遥举杯向永熙帝祝寿道:“臣妾恭贺陛下百代千秋,万寿无疆。”
她身边的三皇子李不孤亦也起身同贺:“儿臣恭贺父皇明华圣诞,寿胜日晖。”
祝寿之间,侍者早已捧上一副红绸遮掩的四方物什,呈上殿来。
“哗啦——”晏花时眼波微转,侍者当即会意,红绸倏地落下,一副巧夺天工的万寿锦便映入了永熙帝的眼帘。
长宽各三尺,以极细的五彩丝缕织就,不知多少一流绣娘日日夜夜焚膏继晷,才能绣出这样一副精妙无比的万寿图来。寿字之间,金龙徜徉其间,似乎下一刻就要高飞云天,真真是绝世绣品,世无其二!
“臣妾与三皇子谨献万寿锦图,愿陛下年年岁岁,更胜今朝。”
“好!”永熙帝赞喝一声,他亦也起身举杯同贺,“贵妃与不孤有心了。”
天子、贵妃、皇子,这三个本该亲之又亲,实际上彼此的心却疏之又疏的人,在这一刻却仿佛消弭了所有芥蒂,他们同样含笑,仰头饮下杯中酒液。
酒杯缓缓放下,永熙帝的视线越过重重灯火,落在了晏花时一如昔年的面容上。殿中喧嚣,可永熙帝的心中却有一瞬的寂寥,他看着自己笑意盈盈的贵妃,莫名之间出神地道了一句:“朕犹记得许多年前,贵妃曾为朕一舞祝寿。”
眼波微动,晏花时眼睫轻颤,将眼中流溢的、本不该流露的情绪都抖落:“年华老去,都不复昔时颜色了,陛下莫要取笑了。”
永熙帝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记忆里那个任心而舞的女子随年华一同消逝,惊鸿般的身影同往昔一起融化在了杯酒之中,永熙帝举杯饮下残酒——
好苦......真的,好苦。
永熙帝无声地叹息一瞬,而在此时李谛也起身举杯祝寿,将永熙帝从惆怅中拉回了觥筹交错的现实。
“一时醉于歌舞,倒叫皇弟先讨了寿。”李谛笑望了李不孤一眼,他像是在说笑,又像是在讽刺着自己的皇弟,“儿臣亦有寿礼献上。”
说话之间,一顶高约六尺、通体赤红的珊瑚宝树被呈上殿中,只见其枝干色泽如火,其上又盘踞着黄金铸就的九条金龙,树顶悬一东海明珠,呈九龙戏珠之状。此等寿礼呈上,纵是这些见惯富贵的人们也不经为之低呼出声。
李谛笑望了眼那株珊瑚宝树,而后对永熙帝举杯祝道:“儿臣贺喜父皇神寿仙骨,万岁无极。”
“太子有心。”永熙帝笑着点了点头,接了李谛这杯祝寿酒,“只是日后不可奢侈太过,你母后生前最是节俭,你也应当牢记才是。”
酒液轻碰唇珠,仅仅沾湿了双唇,李谛持杯的手就这么顿了一瞬。
“是。”李谛缓缓放下酒盏,垂首敛目。
贵妃皇子都已献过寿礼,各皇亲群臣也都纷纷向永熙帝举杯祝寿,酒过一巡,永熙帝的目光终于是落在了庆王李膺与其子李怀庆的身上。
“庆王。”永熙帝轻唤了一声,庆王李膺与世子李怀庆当即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这多年前嚣张肆意的一对父子,此刻却怯懦得犹如匹夫,“怎么不见你与世子饮酒?”
“普天同庆,当尽欢愉才是。”
“回陛下......”李膺摩挲着手中杯盏,他眼神游离,似是不敢直视天颜,“自多年前那一桩事之后,臣与这不肖子......再不饮酒。”
多年前庆王世子李怀庆醉酒纵马,当街伤人,庆王府烈火烹油之势自此逆转,至今萧条,无人问津。
“原是如此。”永熙帝长叹一声,“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朕已到了这半年岁,恍惚间才发觉,记性太好的人,竟是这世上最苦痛深重之人。其实有些事若能忘记,未必不是善果。”永熙帝的声音很轻,这似乎只是一个老者的喃喃自语,“倘若记得太清楚,那这回忆就会变成一把尖刀,咳咳......”
“一柄每时每刻都刺痛着你、凌迟着你的尖刀......”
鼓乐之声盖住了永熙帝的声音,李膺没有听见,他只以茶代酒,举杯为自己的兄长祝寿。
这两个天家兄弟,沉浮辗转数十载,此刻又齐聚一堂,相视对饮。
只不过他们的心,再也不似那戮力与共的当年了。
灯火摇曳,满堂亮如白昼,太明亮的灯光里,一切都无所遁形。满地都是影子,满地都是人心,潮水般的喧嚣之声涌入永熙帝的耳侧,他却觉得恍惚。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这样,在觥筹交错里清醒、颠倒,明白成了糊涂,糊涂又装作明白。许多人、许多事就像这一场又一场的欢宴,聚了、散了、你去了、她又来了,到头来,除了最后必散的筵席与阑珊的灯火,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永熙帝不知道,也许他真的老了,他的眼眶忽然间有些湿润,那些故人的身影一个个地从灯火中向他走来,上官熹、上官溯、年轻的晏花时、阎如风、护驾勤王的庆王李膺......永熙帝有些恍惚地伸出手来,可他只一眨眼,那些身影便随风而逝,只留他一个人坐在喧嚣而寂寞的欢宴之中。
“呼——”一声悠长的叹息,永熙帝看着庆王,有看了看身边服侍了自己二十六年之久的刘福,他突然有一瞬的心软。
“皇弟......”久违的称呼,令庆王蓦地一颤,李膺缓缓抬起头来,与永熙帝遥遥对视。
“三十年前,你为何要助朕登基?”不合时宜的发问,叫李膺一怔。
“因为......您是我的兄长。”李膺答道。
真真假假,永熙帝分不清。宫里的人都太会说谎,可永熙帝宁愿相信,李膺说的就是真话。
“朕如今也是你的兄长......”永熙帝动摇了,他站起身来,他甚至想离开龙椅,走到自己唯一的兄弟身边。
可李膺垂首道:“如今......您更是陛下。”
脚步蓦地停滞,永熙帝望着李膺,沉默良久。
咳嗽再次溢上咽喉,泛着铁锈味的血在口腔中爆裂,永熙帝吞咽下满口的苦涩,重新坐回了那至高无上的龙椅皇位。
好吧。永熙帝叹息一声,好吧。
短暂的插曲之后,欢宴再次继续。奉天殿中歌舞升平,奉天殿外亦也忙得不可开交,奉酒的侍女捧着玉盘匆匆而过,盘上五个琉璃夜光杯熠熠生辉。
所有人都在忙碌,谁也没功夫注意这一个小小侍女。步履匆匆之间,那侍女低垂的眼眸却掠过一分暗芒,只见她缓缓地将指尖靠近杯盏,而后小指微弹——
“哗啦。”轻不可闻的声音,藏在指甲里的、尘埃似的粉末落入了两杯酒中,粉末无色无味,很快便融于杯中酒水,摇晃的酒液逐渐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侍女做完一切,猛跳的心脏终于安定下来些许,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要继续低头往前走,可一声轻笑却让她猛然顿住了脚步。
侍女微颤着抬起头来,一个陌生的红衣人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是谁?”侍女色厉内荏,“我要去送酒,你快让开!”
“姑娘在御前行走,怎么鬓上沾染了落叶还不自知呢?”花在衣笑着抬起手来,为那侍女拂去了鬓上的落叶,他飘渺的红袖掠过杯盏上空,但很快又落下下去。
那么一瞬的动作,谁又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做出手脚呢?侍女心想。
“多谢。”侍女冷冷道了谢,而后迈步绕过了花在衣,径直向奉天殿走去。
好奇怪的人。而且......自己鬓上怎么莫名其妙多了片落叶呢?侍女不知道,她很快就将问题抛在脑后,因为她必须集中精力,才能完成湘贵妃的命令。
将两盏毒酒送入两位皇子的手中,不容丝毫差池。
侍女很快走远,而停留在原地的花在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侍女离去的背影,他喃喃轻道:“这可有意思了,原来要动手的,不止我一个呀——”
指尖的蛊虫煽动翅膀,花在衣抬起手来,将蛊虫凑近了自己的唇侧,他对着蛊虫轻声说了些什么。而此时此刻的奉天殿中,永熙帝接受完众人祝贺,他忽然笑道:“朕近来新得一壶异域佳酿,据说已深埋地下百年之久,这般的佳酿连朕也只有这一壶而已,总共也只有五盏之多。”
“今日正逢朕寿诞,朕欲将这不世恩泽赏给你们。”永熙帝的目光扫视过众人,众人各异的表情被永熙帝尽数收入眼中。
太子含笑,湘贵妃拨弄护甲,三皇子敛目,傅东海仍旧一副惯常厉色,庆王与世子怯懦不敢抬首,刘福谄媚一如往昔——
而身处风波中心的小春,正抬眼与永熙帝遥遥对视。
藏于耳骨上的细小蛊虫几如一颗红痣,任谁也瞧不出那是一只传声蛊。就在永熙帝说话之时,小春耳上的传声蛊却震动一瞬,花在衣的话通过传声蛊传到了小春的耳中,而永熙帝也在此时清点众人——
“小心,要动手的不止我们......”
“太子、贵妃、三皇子、傅东海各得一盏,既然庆王与世子不饮酒,那这最后一盏佳酿......”
“那五杯酒中,除了我们的两杯蛊酒,还有另外两杯毒酒,南北为蛊而东西为毒唯有中间那盏无蛊无毒......”
小春抬手将耳上的蛊虫抹去,他唇角微弯,而永熙帝正看着小春,“那便赏给你吧,小春。”
小春缓缓站起身来。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刘福与庆王、太子与他、湘贵妃三皇子与傅东海,再加上一个永熙帝。
这一场波谲云诡的夜宴,到这时才是真正开场。
唇角的笑意愈发深刻,梨涡涌现,他弯腰向永熙帝拜道:“臣,拜谢圣恩。”
“铮——”万鼓渐息,唯有琴声铮鸣,奏琴者闭目徜徉,乐声跌宕,恰如这一场夜宴渐至**——
侍女端上了酒盏,五盏琉璃夜光杯中水波摇动,漩涡中心的李谛、晏花时、李不孤、傅东海与小春都站起身来,而躲在暗处的刘福与庆王则小心窥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永熙帝抬手道:“诸位,莫要辜负——良辰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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