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九月,天气已然转凉。
落日余晖,光华渐敛,最后一分霞光与夜色交界之间,天地静得如同亘久群山。一切人与物的影子都被拉长,众生似乎都在这迟暮斜阳里从生走到寂灭。
太壮阔的落日,把所有的声音都烧尽,留给人间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萧瑟寂寥。
梦里的海棠花将将绽放于枝头,可眨眼之间,便已落花飘零。小春跑啊、跑啊,他顺着天河跑去,他想挽起那逐水落花——
可落花不见了,天河也不见了,小春身边的人和物一个又一个地消逝不见,他恍惚间低下头来,却只见一片纯白的无垠中,一盏明灭的昏黄河灯从虚空中漂浮而来。
“啪嗒。”指尖轻碰上河灯的光晕,一张藏在河灯里的纸条轰然而落。
昔年的字迹镌刻其上,冥冥之中另一道飘渺的声音替小春念道:
“年年天真,岁岁无邪,小春——”
“再见。”
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涔涔的细汗自小春额角滑落,梦中的离别循环往复,小春就像一个溺水之人一般,他拼命地喘着气试图求生,可那只能是饮鸩止渴。
余晖的最后一分光芒里,身着蟒袍、权势加身的小春茫然而心惊地环视四周。
堂皇的屋中没有点灯,一切都在暗沉里长眠,唯有一分余烬般的光芒透过窗棂,照在小春孤独而沉默的面容上。
良久无言之中,小春轻叹一声,他抬眼望向窗外——
一行飞雁掠过渐暗的苍穹,小春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已是秋天了。
一向光年有限身,三月弹指而过,中秋仍至,故人不再。
太静的光阴里,小春的思绪似乎也随秋风而上,跨越了京师至蒙古的山山水水。
他抬头望向那轮静静升起的圆满明月,喃喃自语:“迢迢万里,幸好还有这一轮仰头共见的明月......”
“你还好吗......真真......”
......
思念的呢喃寄托于秋风之中,远在斡难河畔的李无邪冥冥之中如有所感,她忽地仰起头来。
皎洁而圆满的明月悬挂天边,故国与故人的影子似乎在月光之中都变得清晰而可触,李无邪怔怔地向月光伸出手来,可她指尖所触碰到的只有轰然破碎的光影与寒凉的夜气。
中秋佳节,身在异乡之人,你让她怎能不怅然若失呢?
李无邪就这样信步而走,一路上没有人敢去阻拦他们的王后,于是在落寞的思念中,李无邪竟走到了一处从未来过的地方。
夜风骤起,夜色中茂盛的野草摇身一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翻涌的浪潮。海一般的原野上,一处古朴却又庄严的宏伟建筑映入了李无邪的眼帘。
月光为那伫立了千年的建筑蒙上一层神秘的光华,李无邪的心神不由得为那闻所未闻的地方所吸引。
“哗啦——”步履穿过起伏的草浪,李无邪缓缓走至了那所建筑的近前。
那建筑并无门庭,只有两根雕满了山川星河的高耸石柱矗立在原野之上,它们宛若两位沉默而庄重的神灵,宣告着李无邪已然迈入凛然不可侵犯之地。
再往前走,便是那宏伟建筑的主体,古朴的、在夜色下有些昏暗的墙体,墙体上宣告着神情各异的面具,似鬼却又如神,忽地一阵风来,风铃与禄马风旗齐声作响——
太过庞大而庄严的建筑之下,几如蜉蝣一般的李无邪,竟好似在一瞬之中模糊了时间与空间,她好似步入了一片永恒的寂静之地。
一切纷扰在此都偃旗息鼓,一切流年更迭在此都如沧海一粟,李无邪怔着神,她正要再向前迈上一步,伸手推开那古老的殿门,可就在此时,一道轰然响起的、蕴含着些愠怒的声音却打断了李无邪的思绪!
“我才是蒙古的王,你阻拦我,便等同背叛你的家园!”
那是托木儿的声音!
李无邪蓦然一惊,她忽地敛声而立,静听着殿内的声音。
透过紧闭的古朴殿门,向宏阔的殿内望去,这原来竟是一所神殿!
满墙的壁画已在时光的流逝中显得黯淡,可这分毫无损先人的哲思与信仰。只见那壁画自上至下共分三层,遍布墙体,上为天、中为人、下为地,其间山川、树木、日月、星辰、雷电、云雾、冰雪、风雨尽皆囊括画中,生灵、人类、神明亦绘刻其上,这乃是一副天地万物之图!
大殿之中九十九盏火光忽明忽灭,九十九位神灵垂眸开眼,他们的目光共同落在大殿中央的二人身上。
一个是眉头紧皱、青筋暴起的蒙古大汗托木儿,另一个是与托木儿相望而立,毫不畏怯的神殿萨满——萨仁。
繁复的宗教服饰庄严非常,萨仁说话之间,她满身的松石银饰也随之簌簌而动。
“蒙古不需要战争。”面对着托木儿的怒意,萨仁没有分毫退却,她反而更加坚定了决心,“这次汉人没有侵略我们的家园,你想踏足中原只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这样的战争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托木儿鹰一般锐利的双眸彻底沉了下来,他紧盯着萨仁,语气危险:“你该庆幸你是萨满,我才让你活到了今天。”
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可萨仁却不胆寒,她坚毅的双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你可以决定我的生死,但我只听从长生天的旨意。”
“长生天?”托木儿嗤笑一声,“我是蒙古的王,我就是长生天之子,长生天的旨意便是我的旨意!”
“山上有九十九尊腾格里天神,为首的是蒙客·腾格里......”萨仁轻声呢喃着古老的祷词,可她忽地目光一厉,“可长生天不是单单一个神,若它只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我便不会拜它,若它是一个自诩无敌的人,那它便不可能永远流传于世。大汗以为,长生天又是什么?”
“无论是神,还是人,人间之事乃于我宝剑之下,蒙古只有我一个王者!”托木儿戾气毕露,此时此刻的他才真的显露出了蒙古王者的锋芒与真容。
“可王之上,还有苍穹。那便是长生天。”萨仁望着托木儿野心灼烧的双眼,她忽然间流露出了悲悯的神情,“你们自诩是长生天的后裔,黄金家族、黄金血脉,这不过是你们的托词。苍天之下,皆是子民,长生天不想看它的孩子血流成河......”
“够了!”托木儿失去了最后一分耐心,他怕自己再听下去,当真要拔剑而起,割断这位萨满的咽喉,“我说过了,我会成为天下的王。”
“到那时,蒙古会主宰中原,长生天也将主宰天下,而我托木儿——将永垂不朽。”
“好好待在你的神殿中吧,萨仁萨满。”托木儿冷哼一声,他不屑地转过身去,“看着蒙古的铁骑是怎样占据中原,看着我是怎样成为全天下的王者——”
“好好看着吧。”
托木儿彻底收回目光,他目视前方,睥睨之间推开神殿紧闭的大门。
“轰隆——”大门骤开,深沉的夜色一瞬之间包裹了托木儿,他抬眼望去,明月下一个熟悉的人影却叫他怔愣原地!
双唇呐呐张开,托木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忽然间只觉得喉咙干涩而痛。
李无邪就静静地站在殿外,她那双如明月般皎洁的眼睛,却在此刻同月光一样的寒凉。
良久的沉默对视之中,李无邪终于扯了扯嘴角,她用生涩的蒙古语问着托木儿:“你要攻打我的故国吗?”
三月的异乡生活已叫李无邪能够听懂异国之语,托木儿与萨仁的对话,被李无邪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托木儿没有回答,他方才还睥睨众生的气度,此刻却偃旗息鼓,他甚至微微侧过头去,以避开李无邪的目光。
那轻飘飘的目光却又那样的锋利,随着那略有些嘶哑的质问一起,汇成一把剖心的利剑,直直刺入托木儿的胸腔。
他根本不敢去看,也根本不敢回答。
时至今日,那纵横蒙古草原的托木儿终于知道,什么叫害怕。
托木儿没有回答,李无邪也没有再说话,他们只是互相沉默着站立在夜色之中。
话语像是投入了无底深渊的石子,漂浮着、漂浮着,却没有尽头与彼岸。
可有的时候,没有回答,便是已经做了回答。托木儿踌躇良久,最终他只对着李无邪说一句:“我们走吧。”
鼻腔有一瞬的酸涩,李无邪颤动着眼睫,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握。
托木儿缓缓走到了李无邪的身边,他想牵上李无邪的手——
可李无邪避开了他,她的目光径直望向了托木儿的身后。
神殿的大门已然开启,来自中原的公主李无邪与蒙古神殿的萨仁萨满对望一眼。
谁也没有见过谁,她们都是那样形同陌路。
可她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不要战争,不要离别,不要死亡。
那是一种坚定的、对生命的尊重。
彼此无言,而缘分的因已然种下。
她们会再次相见的,李无邪与萨仁都心道。
......
几日后。
“哗啦——”一阵风起,南飞的大雁群中,一只白鸽混迹其间。
苍穹之下的托木儿神色微沉,他搭箭拉弓,锋利的箭镝直直对准那脆弱的心脏——
“咻!”一支羽箭穿云破空,那白鸽应声而落,“砰”地一声准确无误地掉落在托木儿的身前。
血肉模糊的白鸽被亲卫捡起,绑在白鸽腿上的信笺被小心翼翼地取下,送到了托木儿的手边。
托木儿接过信笺,他的动作似有那么一瞬的停滞,但他终于还是将信笺打开。
那是一封用汉语写成的信,寄给一个叫做小春的人。
托木儿略懂汉语,这已足够他大概分辨出信中的内容。
第二页或许只是问候思乡,而前一页却是......
“......蒙古欲攻中原,切将此消息遍告天下,切哉!切哉!”
手掌骤然用力,那第一页信笺被攥出了深刻的折痕,托木儿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那两张薄薄的纸页。
他有些恼,也有些怒,但更多的,却是不知名的酸涩涨痛。
像是微妙的怜惜,却又要亲手毁掉她的希冀。
“刺啦——”托木儿终于做出了抉择,他将第一页信笺彻底撕碎,抛散在茫茫无垠的原野之上,而那第二页无关蒙古机密的信笺,却被托木儿小心翼翼地恢复原状。
信笺被重新交到了亲手手中,那亲卫有一瞬的不可置信,他甚至出声唤了一句:“大汗!”
只不过托木儿一个目光扫了过去,那亲卫便当即低头噤声。
“将这第二页送到中原吧。”托木儿负手而立,眺望远方,他终是轻叹一声,“至少......至少将她的思念,送到她的朋友身边吧。”
可也,仅仅只能是思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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