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府邸。
自小春上任西厂提督,一掌天下诏狱之权,随着权势而来的便是越来越多的供小春驱使的爪牙,小春亦也从中挑选可信忠心之人,培植为自己的心腹,替自己刺探宫闱秘辛、朝野秘闻,成为自己手中开路的一柄柄利刃。
这日,受小春之命前去探查昔年秘密的心腹之一,正在府邸堂中向小春禀报着一桩惊天秘辛!
“督主,此事确如您所料,其间大有曲折文章!”心腹微微抬眼望着小春,他恭敬的目光下,藏着的是无上的尊敬乃至狂热。
小春轻抿了口茶水,处变不惊道:“说。”
“陛下子嗣稀薄,隆清年间陛下尚为肃王之时,曾有三子胎死腹中,待迎娶温穆皇后后,才诞下长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永熙十一年,敬妃与湘贵妃先后诞下昭华公主与三皇子。那时陛下尚年富力强,宫中妃嫔无数,按理应当子嗣众多才是,您疑心有人从中动了手脚,经属下查探,确有此事!”
小春点了点头,那心腹便继续道:“那是一桩宫闱秘辛,凡知此事者皆被陛下下令杖杀,但那年有一个老太监用全部身家贿赂了行刑之人,得以瞒天过海,在宫中又苟延了些许年岁。待到老太监出宫之后,他便在京郊一处山野安了家,此人深居简出,故交际甚少,从未引起旁人注意。而那桩秘辛也随他一起,被藏在京郊密林之中,鲜有人知。”
“在属下威逼利诱之下,那老太监才敢说出实情。原是永熙十四年,曾有一名掖庭宫女得圣上临幸......”
“掖庭宫女?”小春手中茶盏微微一滞。
“是。”心腹回道,“那宫女名为云漪,有美姿容,不甘在掖庭中度日消磨,遂想借好颜色奋力一搏,恰巧宫中有心人也愿助她一臂之力......”
永熙十四年某一夜,月黑风高。
掖庭流风穿堂,来人漆黑的衣角在夜色中翻飞涌动。跪地的云漪颤抖着伸出手来,她终于下定决心攥上那人的衣角,向那人叩首道:“望您......助我一臂之力,来日我若为妃,必报阁下深恩!”
嘶哑的声音融于夜风,一只苍白而干枯的手,将一个鲜红如血的瓷瓶递到云漪的面前。
“此香名为金风玉露,涂于颈侧耳后,天子亦将为你倾倒——”
“云漪,娘娘。”
“云漪得了金风玉露,于是在不知名的一晚,她站到了陛下前往后宫的必经之路上......”心腹对小春道。
“呼——”夜风骤起,天子御撵前,一道红纱漫卷。
“大胆!”随侍太监一挥拂尘,高喝一声,“何人敢在此拦路?!”
云漪红纱覆身,诡谲夜色之中,她半抬的双眼犹如勾魂摄魄的蝴蝶。
“啪嗒。”眼睫轻颤一瞬,而檀口微张,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跨越尘泥与青云的距离,传到了御撵上的永熙帝面前。
鼻尖抽动一瞬,而瞳孔微缩,永熙帝如有所感,他睁开紧闭的双目,直直望向身前那个如鬼似幻的女子。
四目相对,心意相通。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天子亲下御撵,云漪轻呼一声,那随风摇曳的红纱此刻尽入永熙帝的怀中。
“是夜,陛下临幸云漪。”本该是掖庭宫女一步登天的美梦,可那心腹的语气却低沉得令人生寒。
“那金风玉露有问题。”小春眼中微芒闪烁,一语道破。
“据那老太监说,那根本不是金风玉露,而是令男子丧失绵延子嗣之能的......断阳散。”心腹将头彻底低下,他似乎也在害怕,“第二日陛下尚未察觉,仍将云漪封为贵人,纳入后宫,直至半月后经太医查验,断阳散已生效无解,而云漪罪证确凿。”
“半月的美梦,她从泥地里一步登天,又在青云端登高跌重,陛下龙颜盛怒已极,下令将所有同谋之人除以凌迟之刑,罪夷九族,而知情之人皆被杖杀,抛于乱葬岗中。”
“云漪本也要被除以凌迟之刑,但冥冥之中好坏参半的运气竟救了她一命——”如此际遇沉浮,叫心腹也不禁感慨万分,“那日一朝临幸,趁断阳散药力尚浅之时,竟叫她腹中育有一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陛下再不甘心,也终究是免了云漪凌迟之刑,改为将云漪禁闭掖庭,自生自灭。”
“那也只不过是多苟延残喘一时罢了。”小春微微垂下眼睛,敛去眼中神色,“她最终还是死了。”
小春的语气万分肯定,就算他尚不知云漪的最终结局,但他也能猜到这个悲惨女子的命运。
登高跌重者,最受人百般奚落折磨,她终究是不得善终。
“是......”心腹道,“待诞下腹中一子后,云漪......”
“于掖庭上吊自尽而亡。”
“有野心不是坏事,可她错就错在识人不清,心甘情愿地成了别人的替罪符。”小春轻叹一声,他的目光陡然一厉,“那给云漪赠药之人的背后,幕后主使又当是谁?”
“回督主,此事乃当年悬案,真相已不得而知。只是那老太监生前与云漪交好,据他一面之词,他曾在云漪上吊前与她相见过一面,那时形容枯槁的云漪紧紧抓住他的手,说——”
“是她们要害我、是她们要害我!!!”昔年貌如春花的云漪,此时此刻狰狞得犹如地狱恶鬼,她双颊凹陷而惨白如纸,双目却又凸瞪而猩红如血。老太监见之不由得狠狠一抖,他后退一步,想甩开云漪的手,可云漪死死不放,她尖利的指甲都在老太监的手臂上划出了道道血痕!
“我没有想害陛下啊、真的、真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什么断阳散!他说这是金风玉露......我信了,我真的信了!!!”云漪跌坐在地,她霎时间涕泗横流,满面尘埃泪水之中,云漪咬牙切齿以手捶地,“我怎么就信了......我怎么就这么轻易地信了他!!!怎么就......怎么就这样信了他的鬼话......”
云漪的手无力地滑落,老太监终于挣开了云漪的束缚,他如同见鬼了一般向外奔去,可云漪索命般的眼睛仍然紧紧盯着老太监的背影,她像是要透过这里唯一的活人,来看见害自己的罪魁祸首,“湘贵妃......我知道,这是她的手笔......”
“据那老太监说,云漪生前的最后一句遗言,只有三个字——”
窄小的绣鞋踏上摇摇欲坠的木椅,云漪将脖颈抵上白绫,她惨淡如鬼的面容浮现出一个平静到诡异的笑来,她轻轻张口、一字一顿:“湘、贵、妃。”
“砰!”木凳被踢翻,骤然的失重使云漪无可避免地向下坠去,所有的重量都被压在云漪脆弱的喉骨之上,顿涩的窒息感蔓延全身,云漪却觉得痛得快意,她的目光紧紧望向钟粹宫的方向,像是要把那个害死自己的幕后主使深深地印刻在眼底心头。
来日若化为厉鬼,至少知怨债何处。
“咔擦。”喉骨已断,生息立止。
一阵风来,那具悬挂的身体有如薄纸一般轻摇。隔壁的嬷嬷听了一夜的敲击声,第二日清早,一夜未眠的嬷嬷怒气冲冲地冲出门去,想对云漪兴师问罪,可当她推开云漪的房门时,她才无比恐惧地发现——
那一夜的敲击声,其实是云漪的尸体,轻飘飘地撞击着墙板的声音。
自此那间房屋再无人居住,只是听闻有时夜深人静,仍会有敲击声莫名响起。后来湘贵妃借祈福之名请各大道人入宫做法,那所房屋也顺理成章地被贴上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生前无可奈何,死后仇恨也不得报,敲击声自此再无——
但愿她不要困于黑暗,但愿她已转世忘却前尘。
一桩经年的阴暗秘辛水落石出,这宫中从不缺闹剧与枉死。
“湘贵妃为扶持三皇子,利用云漪断绝陛下子嗣,云漪只不过是她用之辄弃的一柄刀罢了。”小春可以为云漪叹息一声,但这样的故事在宫中从不罕见,他真正的目的不是为可怜人悲悯叹息——
他终于图穷匕见,问到了自己最关心的、也是最后一个问题:“那个孩子呢,现在又在何处?”
心腹回道:“那孩子自生时起便一直待在掖庭,曾有一位老嬷嬷好心,将他照顾到四岁便撒手人寰,自此那孩子受尽欺凌冷眼。但他或许命硬,竟也在掖庭活到了现在。”
“掖庭。”小春喃喃念道,“如此算来,如今他已是十六岁的年纪......他叫什么?”
“陛下亲赐一字为名......”心腹踌躇一瞬,而后将这个残忍至极的名字宣之于口,“灾殃之祸,名为——”
“李殃。”
一声嗤笑蓦地响起,心腹小心地抬起头来,却只见小春满脸讽刺之意。
惺惺作态的伪君子,不愿留下虎毒食子的骂名,却又不甘至极地赐下这么个极尽恶毒的名字,任由旁人欺他辱他,充耳不闻。
真不愧是当今天子。
也可怜这个孩子,生母离之生父弃之,流落掖庭不知吃尽多少苦楚折磨。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形形色色的苦难,与命途多舛的苦命之人。
“李、殃。”小春轻念着这个不祥的名字,他微垂的眼中似有暗流涌动。
这个孩子,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小春的嘴角微微弯起,他站起身来径直向外走去。
“督主,外面风疾雪重,行走多有不便......”心腹愕然一瞬,他呐呐问道,“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小春掠过心腹的身旁,他径直拿起门外的油纸伞,孤身一人向外走去,留给心腹的,只有一道在风雪中飘荡的回音——
“入宫,掖庭。”
......
掖庭前,宫道旁。
飞雪无休无止地从苍穹落下,寒凉的雪花渗透衣襟,少年李殃不禁在风雪中打了个寒颤。
他仍是那么一身破旧的、单薄的、但却洗干净了的衣衫,他被冻得牙关都在打战,可他的心却竟然不觉得冷。
因为他的怀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狐裘,因为他在风雪中,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
李殃不知道那位大人何时会再来,碰巧与偶然都太虚无,李殃怕自己会错过,于是他只能在这里等,从天亮等到天黑,等上一个又一个日日夜夜。
他从不被天命眷顾,他从不幸运,于是他只能竭尽全力。
李殃就这样在风雪中站立着,他等啊等啊,思绪也随着飞雪飘荡,他想,若是他真的等来了那位大人,那位大人或许会有些讶然地问他——
“你......”撑伞走至掖庭门前的小春看着有些熟悉的少年,目光扫过少年怀中的狐裘,小春略有些愕然道,“你怎么在雪里站着?”
意料之外而又令少年魂牵梦萦的声音骤然响起,将李殃从幻想中拉回现实,梦与真实重叠,少年喜不自胜,他望向小春的双眼亮如星辰!
呼啸的飞雪里,李殃紧张无比地说出了自己已想过千百遍的答案——
“我......我偶然抬头见飞雪飘摇,想着大人或许会再临此地。”
他说偶然,他说碰巧,他说得轻易得好似二人之间真有微妙的缘分。
小春信以为真,可他不知那缘分背后,是少年多么执拗的痴痴苦等。
“那你我倒有些缘分。”小春点了点头,但他此来并不是为了取回狐裘,他只是来寻一个人。
于是小春只看了李殃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欲向掖庭中走去。
可就在小春将将要抬步跨入掖庭之时,一个偶然到有些不可思议的想法忽然掠过心头,小春猛然回头,看向少年已至自己肩头的身形。
“你......你今年多大了?”小春有些迟疑地问道。
李殃紧紧盯着小春,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回大人,十六。”
十六......十六!
少年,十六,掖庭......
这许许多多的重合凑在一处,小春屏息一瞬,他不禁走近一步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少年有一瞬的羞于启齿,但他终于还是道,“李殃。”
“哪个殃字?!”小春的问声紧接而来,飞雪之中,小春的目光竟灼灼如火!
“灾殃的殃。”李殃低下头去,他知道自己万般不祥,“对不起,大人,我......我知道我是不祥之人,我——”
李殃还想说些什么,他不想让这位大人厌恶自己,可一声轻笑却截断了李殃欲说还休的话——
小春再也压抑不住唇角的笑意,他竟不知命运巧合如此,原来他所寻之人竟早已与他见过!原来那天雪中任人欺凌的少年就是那位流落掖庭、命途多舛的四皇子!!!
有时候碰巧到了一定地步,这便已是上天的预示了。
“殃,这个字不好。”小春意味不明的声音响彻头顶,李殃一瞬之间血色尽失。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没人会愿意接近他这个卑贱的不祥之人......
李殃不想在大人面前哭,他竭力地、逼迫着自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可下一刻,小春紧接而来的话却叫他心神巨震,怔愣原地——
“天下四方,万国之邦,唯其央者,为九州皇。”小春垂首看着少年单薄而颤抖的肩膀,他将话语放缓,他在等一个回答,“依我之见,不如去歹,作‘央’字。”
漫天飞雪之中,李殃震撼得有那么一瞬都失去了知觉,喧嚣的风声在他耳中偃旗息鼓,寒凉的霜雪刹那间都失去了温度,李殃呐呐张口却哑口无言,他只能怔愣着抬起头来,不知所归地撞进小春的幽深眼眸。
人人都斥他灾殃不祥退避三舍......如今却有人对他说,命于己手,去歹为央。
殃,央。四笔之错,天差地别。
泥泞般的往昔与新生的未来,只差这寥寥四笔,与一个轻易的点头。
李殃眼中水泽闪烁,他定定地望着小春,在飞雪中露出一个不问东西的笑,他只说:“如果我答应了,我们就会再见的,对吗?”
小春似乎也怔愣一瞬,但他很快便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李殃终于倾吐出一口颤抖的白气,一滴眼泪滑过他的脸颊,水泽很快凝结为冰,李殃就在泪水结成的霜雪中灿然一笑。
他说:“好。”
于是殃化为央,命运的齿轮无声地转动,他一生的轨迹就此天翻地覆!
“啪嗒。”纸伞轻斜,小春撑伞为李央挡却了所有袭来的风雪。
这个漂泊无依的少年自此有了庇护之所,他再也不是朝生暮死的无根之人——
他有心心念念之人,他有归处......
他从此,再不惧严寒霜雪。
很多年后,当李央再次忆起这一天时,他笑着说道——
“其实他已将自己的来意说得很明白,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唯其央者,为九州皇,我当然也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你们说他利用我,这不是假话。他利用我,可也只有他救了我,是他赋我新生,我一条性命皆是他亲手所予——”
“死生付之,又有何妨?”
“我心甘情愿被他利用,事实上,当他点头肯定我们会再见之时,我便已下定决心了。”
“你们谓我求青史留名,至尊无上,可我自始自终唯一所求,只有......”
呢喃不清的、尚且遥远的话语消散于飞雪之中,此时的少年李央颤抖着手,无比忐忑地轻轻牵上小春的衣袖:“大人,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您可以叫我小春。”小春道。
“小春......”李央无比珍重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小春的名字,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小春、小春......小春先生!”
李央胆怯地问道:“我能唤您先生吗?”
小春怔愣一瞬,但他还是点头说好。
先生,先生,小春先生。
这个尊敬的却又亲切的称呼将会陪伴小春走过很远的路,但彼时的小春,却为这个第一次听闻的称呼而轻声发笑。
笑意驱散寒凉,油纸伞挡住风霜,小春与李央紧紧相缠的命运就这样结缘。
向前走吧,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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