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众人都抱手而立,紧紧盯着那动弹不得的蒙古骑兵。小春、裴还、十九、花在衣、庄生、王大壮、裴百岁,再加上两个闻风而来的谢清之与沈嵋,九道眼神目不转睛,直叫那蒙古骑兵如芒在背。
那蒙古骑兵此时此刻都有些可怜了,这其中一些人单拎出一个来,都能叫人胆战心惊,此刻一齐望过来,他更是分毫都不敢动弹,只能欲哭无泪地仰着头,看着那向自己走来的花在衣。
花在衣就这么慢悠悠的、一步步踏在那蒙古骑兵心上似的走过去,嘴角还咧开一个诡艳至极的笑,直叫那蒙古骑兵吓得一哆嗦。
不过花在衣可不是为了吓这骑兵,他只是高兴。
小春说自己是他的人,他的人......四舍五入一下,岂不就是督主夫人?
脸上的喜色怎么也藏不住,最后只听花在衣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把满脑子胡思乱想暂且压下,才轻飘飘地伸出手来,指尖搭上那蒙古骑兵的额心。
“簌簌。”轻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像是暗处有什么东西在扇动翅膀,又像是微茫的肢节轻轻挪动。
一滴冷汗自蒙古骑兵额角滑落,一阵针刺般细微而尖锐的痛在额间炸裂,那蒙古骑兵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他瞳孔猛地收缩几下,像是在与脑海中的东西挣扎抵抗。
片刻之后,蒙古骑兵挣扎的目光渐趋无神,指尖的抽搐也随之停下,花在衣打量了蒙古骑兵一眼,随后向裴还点了点头,示意道:“好了。”
世上奇人异士无数,裴还也曾听说过南诏蛊术,只是他仍旧心下存疑。
这世上当真有这等奇诡的异术,能够操纵人的心魂?
裴还试探着用蒙古语问道:“你是哪部骑兵?”
那蒙古骑兵如聆梦语,怔怔答道:“我乃科尔沁部阿拉坦那颜部下。”
当时蒙古语中,那颜为官人之意,加之蒙古将各部分为九十五千户,各千户以一那颜统领,故又称千户那颜。蒙古善战,军政合一,每一千户亦是军队编制。
裴还对照着从蒙古骑兵腰侧取下的名牌,果真确认无误。
这吐真蛊......似乎当真有些门道。
裴还眼神微动,他又问道:“你等援军从何处来,有多少人马,又何时抵达肃州卫?”
“从安定卫调兵万余人,约......三日后到。”蒙古骑兵吐字又慢又轻,如坠梦中,可在场的人都听清了他的话。
三万蒙古军已令他们疲于应付,再调一万精兵,这肃州卫又该如何守?
战争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风雨欲来,三日之期。
裴还凝神细思片刻,终于问到了众人最为关切的问题:“那这三足乌又是怎样用,是不是用于重山阵,结连环马?”
蒙古骑兵双目呆滞着怔愣半晌,而后缓缓点了点头道:“战局激烈时,用重山阵,战局僵持时,用三足乌相连马匹,结连环马......冲锋,军中有一千、一千怯薛军,他们的连环马所向无敌,汉人......必败......”
怯薛军,蒙古大汗托木儿亲卫,军中各个士兵骁勇善战,以一当十。
裴还闻言神情愈发凝重,他将蒙古骑兵所言转告众人,众人闻言也皆面面相觑。
这不容乐观的战局,远比他们想的还要艰险百倍。
正当众人以为那蒙古骑兵话尽之时,骑兵却又接着轻声道:“姓裴的汉人难杀,待到不得已之时,连环马必须锁死,以示必死决心,才能一往无前。想要锁死,便用刀击三足乌第三段锁链......”
裴还眉头紧皱,他拿起蒙古骑兵的三足乌细细端详,如骑兵所言,试探着拔刀击向三足乌第三段锁链——
“刺啦!”金石相撞之声刺耳尖锐。
“咔擦!”机关开启,那方才还为两钩的两端霎时闭合!
铁钩变为铁环,倘若用于战场,那么被这三足乌连结的连环马便再无退缩余地,只能死战!
好隐秘的机关,好骇人的决心......
这一队万钧之师,又该怎样破解?
小春垂眸冥思,重山阵,三足乌,连环马......
一个万分模糊的念头骤然涌上小春的脑海,冥冥之中,小春似乎与什么至关重要的想法擦肩——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一句意义不明的呢喃轻而又轻,可站在小春身旁的裴还却猛地侧目而视。
四目相对,像是有什么机缘在二人之间交流翻涌,汇成狂澜之势!
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他们的眼中倒映着彼此的身影,却又有一样相同的事物浮现在彼此眼中——
一条生路。
......
夜色渐沉,众人忙于布防画策,小春自然也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夜深,他才从战帐中走出,长舒一口气,抬头望着边疆无垠的夜色。
似乎是由于少了些尔虞我诈的缘故,这里的星辰很亮,漫天遍野皆是繁星。这里的夜也不像京师那样沉凝,沉凝得如同一潭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水,这里的夜幕泛着深蓝,像是宽阔的海,翻涌着、沉浮着、无边无际。
若是没有战火,这里应当是很美的地方。
小春漫无目的地走着,白日里紧绷的精神都在这如海的夜色下悄然放空,待到走累了,他便在寂静的旷野中席地而坐,天圆地方,大地穹顶,此刻尽收小春眼底。
很静、很静的夜包裹着小春,将他鼓噪而烦恼的心都抚平,直到这时小春才褪下了那层冷硬的皮囊,变成了个同样脆弱的凡夫俗子。
也直到这时,他才拿开那块遮掩的臂甲,端详着在救裴百岁途中所受的箭伤。
羽箭与臂膀擦过,撕裂开一道血痕,伤势不重,比起小春往日里致命的伤更是不值一提。
可小春还是会觉得疼。
他当然会疼,他既不是草木,也不是圣人,他怎么可能不疼......
那样多的疤,那样刺骨的疼,小春,这条伤痕累累的路,你究竟是怎样走过来的......
常言道久病成医,小春很熟练地撕扯下一块布条,沾了沾从花在衣那里讨来的酒,而后一边用牙咬着布条的一端,一边用另一只手拽紧了布条。
似有一声很轻的闷哼,小春咬牙用布条勒紧伤口,那不断往外渗的血才堪堪停住。
凛冽的风拂过耳畔,又送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小春回头望去,只见花在衣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红衣,正向自己缓缓走来。
“受伤了,怎么不同我说?”花在衣在离小春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那身热烈张扬的红衣在夜风中飘摇漫卷,那双青眸在月光下明明灭灭。
小春微垂着头,将方才留在唇上的咬痕藏入夜色,他的声音有些闷:“......不要你的血,小伤而已。”
“这算是......怜惜我吗?”花在衣眼睫颤抖,他望着小春,目光却没来由的哀愁,他突然变了话题问道,“你今天为什么要去救那个孩子?”
小春沉默片刻,而后语气平淡地道:“裴还在军中素有美名,传闻他与手下部将甘苦与共,很是得军心,这样的人必然关切手下将士。我若想在这里有立足之地,便必要拉拢此人,救下这个孩子是笼络他的契机......”
小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花在衣一声轻笑打断。
花在衣笑着,可他嘴角的笑又是那么牵强,他嘴角似乎在微微抽搐着,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感,故作的笑意里,偏偏又夹杂着几点闪烁的泪光。
“我还以为,是因为他叫百岁。”花在衣道。
小春僵了一瞬,没有说话。
这个世上若说有谁最懂小春,不是十九,不是谢清之,甚至也不是李无邪,只有花在衣,和小春同样伤痕累累、挣扎颠沛的花在衣,他们都曾沉沦在共同的梦里与彼此的怀抱中,只有他们才最明白对方潜藏的、隐秘的心声。
“小春......”花在衣深吸了一口气,一滴眼泪悄然落下,花在衣几乎费尽力气才压下喉间的哽咽,“有的时候我倒希望你真的是个无情之人,没心没肺,唯利是图,那样你至少不会被良知所累,被牵念所伤......”
“可你......可你这样心软,以后怎么办呢......”花在衣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真真切切地为小春流泪,“以后的路那么长,我都不敢想,你会因为这颗心,承受多少的痛......”
“这样会很累、很累的,小春......”
小春仍旧那样坐在原地,他望着花在衣脸颊上依稀的泪痕,哑口无言。
有那么一瞬间,小春甚至想站起身来飞奔过去,抱一抱他,为他擦去面上的泪水,可小春知道还不是时候。
这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这里每一刻都在上演着生生死死,这里不是合适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小春还没有做好真真正正爱一个人的准备。
他感恩谢清之,因为谢清之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愿付出一切保护李无邪,因为李无邪是纯纯粹粹为自己落泪之人。
可花在衣呢?
他的情感太深重、太复杂,浓烈到几乎要令小春畏怯的程度,他把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到小春手中,他迫使小春去思索那从没有人教过自己的情感——
是兴味,是喜欢,是相互扶持,还是......还是......
爱?
小春的指尖猛然颤抖一瞬,他像是被火燎到一般霎时清醒。
沉沦的纠缠,共鸣的心脏,潮湿的河流与大雨,与白日清晨里床头的一束春花......
如果这是爱,如果这就是爱......不,可是......没有可是......
寂寥的夜包容着小春所有跌宕起伏的心绪,他挣扎着又退缩着,他是名利场中一往无前的勇者,却又是情爱里最不战而退的懦夫,他到底在惧怕着什么,他到底在抗拒着什么?!
——爱如同献祭,你让他这样遍体鳞伤的人,再次向这千疮百孔的人间袒露脆弱的肚腹,这又该有怎样的莫大勇气......
谁也没有资格指责他,因为对小春来说,爱是另一道伤疤。
“呼——”一声颤抖的长舒,小春竭力平复着胸腔的起伏,抑制着指尖的颤抖,他转身背对着花在衣,走入沉沉夜色。
“我知道会很累,可我只能这样走......”
我只能这样走,但如果、如果有人能再给我一些勇气......
来爱我,救救我,救我于这水火之中......
尘封的心底似有声音在无声的呐喊,可花在衣没有听见,小春也没有听见。
花在衣只能看着小春远去,直至背影与夜色融为一体。
长夜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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