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肃州卫城墙上。
本是初春时节,应当回暖,可这肃州卫仍旧寒凉得如同深冬。这日又飞起一场大雪,将千疮百孔的战场掩盖为一片寂寥萧瑟的苍茫。小春与裴还立于城墙上,垂目看着这不知何时才能终结的飞雪。
“蒙军精兵压境,局势危急,想来也只有此法可破重山阵、连环马。”裴还眉宇沉凝地思量着道。
“此计虽有胜算,但一步不得有差,乃是一着险招,还需慎之又慎。”历时几个时辰多番磋商,小春终于与裴还商定了完整计策,“狄先生心细,只近两日怎么不见他?”
裴还神色有一瞬的微顿,但他很快就如常道:“狄浊去后方接应粮草了。”
小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的心性倒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漫天飞雪飘摇,风声跨越山水千里,与多年前京师雪地的凛冽北风重叠,小春有那么一瞬陷入了回忆,但很快又被裴还的声音打断:“裴百岁,你上城墙来干什么?”
小春循声望去,却见小兵裴百岁哂笑着挠着头,从城墙后面慢慢挪了出来。
“将军,我、我......”裴百岁眼神飘忽,似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来谢谢监军大人......”
小春微弯了弯唇,笑望着裴百岁:“你要怎么谢我?”
小春好整以暇看着裴百岁,裴还也准备瞧瞧他能翻出什么花样,两道投来的目光之下,裴百岁有些羞赧地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从腰上解下一个小荷包,献芹一般递到了小春面前。
“我也没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大人,只有、只有......”似乎是有些惭愧,裴百岁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轻得像是嘟囔一般,“只有这一袋子桃干蜜饯,大人您别嫌弃......”
小春还没说些什么,裴还却先被逗笑了:“裴百岁,我怎么不知道你还私藏了桃干蜜饯呢?藏这么久,我却没尝到你一颗糖粒啊。”
“是城里的卫姐姐,她要搬去关内,我帮她搬的行李,她便给了我这袋蜜饯,我自己还没舍得吃呢!”裴百岁涨红了脸,急忙为自己辩解,小春看着他那副着急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一声。
“桃干蜜饯?我恰巧喜欢吃桃干蜜饯。”小春施施然接过了裴百岁的小荷包,从那荷包里捡出枚桃干蜜饯,放到嘴里慢慢嚼着。
甜腻的味道逐渐溢满口腔,明明是那样的甜,小春却又仿佛尝到了一些回甘的苦。
苦得像是飞雪连天的长街,像是苦参与黄连,可小春并不惧怕这味苦,因为记忆告诉他,尝过了这样的苦,就会有人给他一枚消弭一切苦难的桃干蜜饯。
可那人现在又在哪里呢,小春可以有吃不尽的桃干蜜饯,可那味甜却越来越远......
一片飞雪落在了小春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将飞雪抖落。
荷包被重新系好,放回裴百岁的掌心,小春含笑道:“多谢你的桃干蜜饯,我只吃一枚就够了,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吃吧。”
裴百岁点了点头,他把荷包重新挂回腰上,而后对着小春郑重一弯腰:“是我要多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小春道,“只是战场是很危险的地方,等到你能够保护自己了,再想着为国效力吧。”
裴还看着裴百岁这一拜,目光中隐隐有些“吾家孩儿初长成”的欣慰,但他还是附和着小春道:“大人说得是,谢也谢完了,还不快回去操练。”
“这就去了。”裴百岁直起腰来,撇了撇嘴,一边趁裴还不注意做了个鬼脸,一边怕被裴还追上似的飞快地跑下了城墙,只丢下一句“大人再见”在飞雪中回响飘荡。
“这小子......”裴还有些气又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大人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我倒觉得他是个挺不错的孩子。”小春看着裴百岁在雪中奔跑的欢快背影,“纯善无邪,最是难得。”
“只不过是有些傻气罢了。”裴还道,“就是今冬,他在雪地里捡了一窝雏鸟,怕它们冻着,便将自己的棉衣留给了那些雏鸟,自己反而穿着一副漏风的铠甲,操练时冻得嘴唇都发紫,手也直哆嗦。”
“那现在这窝雏鸟呢?”小春有些好奇。
裴还面不改色道:“还在他帐中呢,跟他同帐的士兵同我编排了几次,说他那窝鸟有事没事就要扯人家的头发做窝,裴百岁没有办法,只得威胁那些鸟说,要是在这样就将它们烤了来吃,此后倒是太平无事。”
小春闻言轻笑了一声,这声笑真情实意,比京师中作伪的笑不知轻松了多少。
“少年心性难得,只是在战场上,没有留情的余地。”小春笑着,却又有些担忧,裴还也沉默了一瞬。
“正是这个道理,可我不能一辈子保护他。”裴还垂下眼眸,“有些事情,还是要他自己去经历才会知道。”
“其实比起战功卓著,我更希望他人如其名,长命百岁。”
“他还小,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小春敛去了笑意,他看着渐渐黯淡的天色,眼眸也随这那流逝的日光一起暗沉下来,“蒙军援兵将至,此战太过凶险,不要让他再上战场了。”
裴还点了点头,他的神色也变得沉凝起来:“估算脚程,倘若速度够快,或许今夜便是交锋之时......”
......
肃州卫五十里外,蒙军驻地。
本是深夜,蒙军驻地却一片灯火憧憧。苏赫巴鲁立于万军之前,慨然点兵:“此前我军久攻肃州卫不下,已是奇耻大辱!如今既有千名怯薛军奉大汗之命前来,又有我蒙古万余猛士相助,今夜一战,必叫汉人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传本王之令,杀一汉人,赏银十两,杀三汉人,官升一级,斩一汉将,升百户长,斩裴还首级者,封万户王!”苏赫巴鲁振臂一呼,巨赏之下,蒙古士兵皆应声高呼,喊声震天!
“誓杀灭汉人,斩裴还首级!”气势汹汹,军容悍勇,似有动地之威,兼怀捍天之势!
点兵已毕,苏赫巴鲁昂首望着肃州卫所在方位,挥刀指向势不两立的仇敌:“全军听令,进军肃州卫,一举夺城!”
“轰隆——”万军齐踏,马嘶喑喑,一场轰鸣的阴沉风暴正向漩涡中心的肃州卫席卷而去,而早已嗅到风雨气息的肃州卫也正在紧锣密鼓地整军布防。
且看那肃州卫内外,尽是一片肃杀之气。拒马木前后数重,陷马坑密布四周,城墙上三重弓弩手蓄势待发,城墙下中阵前裴还一身帅甲,陈兵以待,小春与沈嵋各帅左右两翼,以抗击蒙军左右两侧拐子马阵。
轰鸣的马蹄踏地之声越来越近,汹汹来势之中,飞雪似乎也为之扭曲停滞。所有人的心弦都为之紧绷,所有人的身躯都为之僵硬,因为人们不知道,向自己疾驰而来的究竟是敌军,是命运,还是死亡。
茫茫夜色之中,远处的黑夜似乎正张开淋漓血口,要将肃州卫中渺渺生灵吞吃入腹,肃州卫内外众人只能凝视着那深渊一般的黑暗,焦躁而惶恐地等待着一场意料之中的宣判。他们等啊、等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明明只有一瞬,却仿佛长得如同春去秋来,没有明确时间概念的黑暗中,他们几乎要彻底坠入没有尽头的深渊,直到远方隐约的憧憧灯火照亮一线光明——
不,那或许不是光明,而是地火,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正向他们无可逃避地奔来,马蹄踏地之声似万鬼齐鸣,刀剑出鞘之声似修罗附体,战争的腥风血雨正从来者身上向肃州卫蔓延席卷,可肃州卫内外众人却看不清来人的面容......
“众将听令,诸军持兵列阵!”裴还神色沉凝,剑眉凌厉,一声令下之间,军中击鼓者连敲三下战鼓,以示备战之意——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声响彻每一位将士的耳边,于是弓弩手搭箭在弦,轻骑兵持戈在手,步兵持盾持矛阵型已成,小春手中长生剑凛然映月,裴还手中穿云枪红缨摇曳,沈嵋手中断山剑乌光斩夜,三人身后左、中、右三军准备皆已妥当。
万事俱备,箭在弦上,局势危急一触即发,他们只待对手走出黑夜,露出真容——
所有人都在屏息,可飘流的夜风之中却隐隐传来一阵呜咽。
不,那并不是幻听,而是切切实实的哭声与求饶声,声音越来越近,于是一切都变得愈发清晰,呜咽声、哭声、踉跄的脚步声、摇晃的锁链声、以及被马鞭抽打的皮肉绽裂之声......
诸声入耳,身躯紧绷如蓬勃群山一般的裴还却蓦地一滞,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但还不等他否定自己的猜想,这残忍的命运便已露出了真章——
一个个身影终于从黑夜中走来,在两军摇曳的火把光亮之间,露出了衣衫褴褛而沧桑坎坷的面容——
那不是蒙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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