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十一年三月末,黑水城大捷,京师闻此捷报上下振奋,一举暂退托木儿攻势,京师暂得保全,但京师之围仍然未解。
关西,苏赫巴鲁殒命,蒙古千户那颜莫日根暂代西线统帅,向安定卫发起猛攻,并派大量援兵东进,试图剿灭徘徊在黑水城一带的汉军;中线战场,乌恩其久侯西线援兵不至,终于全力反击。
战局瞬息万变,即便汉军暂时搏得一线先机,可这危急局势也容不得他们沾沾自喜。
中线战场,汉军帅帐。
“如今托木儿一朝受挫,必然伺机报复。我们虽一时取得战机,可解京师之围道阻且长。如今西线莫日根暂代统帅,已派重兵驰援中线,庄生与十九那里形势不容乐观,我们须得速速驰援他们!”小春条陈利害,裴还也随之点头:“不错,庄生他们所率五千人已成蒙军的眼中钉,而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本就是要从黑水城北上,切断西线与其余蒙军的联络,驰援黑水城不容迟疑。我打算即日率兵北上,你则与余玉龙、何正安他们牵制中部兵力,伺机突破蒙军防线,救援大同镇......”
“不。”小春摇了摇头,“你不能走,相反,你必须得留在这里。”
裴还眉头一皱,显是不解,他正欲辩驳,可小春却解释道:“乌恩其视你为仇敌,唯有你留在这里,他才可能因恨乱智,大同镇才会有隙可乘。所以最好的安排便是,我率兵北上侵吞蒙军西线,而你留守中线,牵制兵力。”
裴还知道小春说得不错。六年前,尚是少年的乌恩其亲眼见自己斩落先蒙古大汗,也就是乌恩其的父亲,二人自此仇深似海。乌恩其此人最是诡诈,唯有自己留在这里,乌恩其才会出于仇恨而急功近利,自乱阵脚,到那时落入敌手的大同镇才会有机可乘,他们才能趁机东进驰援京师。
可是......
“可是北上一路之间何其凶险,你......”前所未有的忧虑涌上心头,裴还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可当他望向小春那双坚定而幽深的眼眸时,他未说尽的话却又尽数吞回了喉中。
沉默片刻,裴还终是轻笑一声,点了点头。
小春这样一个人,有主之世便是无双将才,纷争之世便是乱世枭雄,纵然千难万险,又有什么他攀越不过的高峰?
“既然如此,便照你说的做。西宁军一万三千精锐随你北上,我则率剩余西宁军留守中线。”裴还凝视的小春的双眼,郑重道,“一路......保重。”
小春点了点头,说道:“多谢。对了,勿忘传书庄生与十九他们,就说尽力拖住援助中线的蒙军,但切勿固守阵地,可以游击扰乱敌人行军。只要能拖住蒙军三四日之久,我便能赶来援助他们,一齐北上。但若援军太多,难以为继,莫要死守,可灵活应变,保全性命为上。”
小春所想与裴还心中所想一样,裴还当即首肯,即刻传书。
二人敲定下一步行军细节,互一拱手,权当告别。
自此一路守中,一路北上,各自行军,同卫国门。
......
中线战场,蒙军战帐。
“裴还、裴还......”乌恩其咬牙狠声念着裴还的名姓,他似是要将其嗜骨啖肉,“便是因为你,中线战场才僵持至此,否则本王之军早已日进千里......阻拦本王,又杀本王兄父......不要你血债血偿,难平本王心头之恨!”
回忆随着言语而涌出,乌恩其满心仇恨之间,思绪却在极怒中回荡飘摇,飘荡到了他少年时一个寻常的午后。六年前,乌恩其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蒙古少年。
他是先蒙古大汗的幼子,他的父亲最喜爱的就是这个小儿子。他骑马、射箭、刀剑都是父亲亲手所传授,那时乌恩其会和父亲、兄长一起在原野上策马奔腾,草原上的风如母亲一般轻拂着他们的面容,那是乌恩其最开心的日子。
乌恩其其实也知道,父亲忌惮自己的兄长托木儿,因为托木儿太有野心,父亲担心他会夺取大汗之位。乌恩其也晓得,自己的长兄苏赫巴鲁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他听从托木儿的命令,二人暗中联合,若有不测则当即逼位。
可这终究只是家族内的争端,乌恩其可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他以为自欺欺人,时光便会再慢一点、再眷顾他一点,再给他留一点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可这一切,都被那个名叫裴还的汉人毁了......
汉军北上,蒙古十八部分崩离析,乌恩其亲眼看见裴还挥剑斩落了自己父亲的首级——
当时的乌恩其就躲在草垛之后,他拼命地捂着嘴巴,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的声音,他就这么双目怒睁着看着裴还举起剑锋——
“刺啦!”满地鲜血汇成血河,缓缓在原野上流淌,流啊、流啊,那刺目的红烧灼着往昔所有的美好回忆,而他父亲的血就这样流到了乌恩其的脚边......
一滴眼泪轰然而落,乌恩其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哽咽出声,他只记得裴还向自己躲藏的方向望来一眼,他们的目光交错一瞬——
那时的裴还怔愣原地,他很快便移开了目光,像是什么都没看见。而劫后余生的少年乌恩其跪坐在地,满面泪痕。
那一夜草原上下了一场大雨,将所有的血迹都冲刷干净,没有人为父亲收尸。托木儿与苏赫巴鲁忙着争夺草原霸权,其他的部落都忙着重新寻找值得依附的强者,往常所有在父亲身边急于献媚的人此刻都收敛了嘴脸......那一场淋漓的大雨里,只有乌恩其背着父亲的尸首,走了整整一夜,终于将他背至了圣台之上。
苍鹰会啄食他的血肉,乌恩其虔诚地祈祷着他的父亲能够回归长生天。
圣洁的祷词自口中说出,而仇恨的种子却在心间埋下,乌恩其此生只剩下唯一一个愿望——
杀了裴还。
为父亲......报仇。
而现如今,裴还手下汉人又杀了自己兄长苏赫巴鲁。乌恩其不喜欢苏赫巴鲁,因为他是个莽撞的废物,可他仍是自己的兄长。
幼年时,乌恩其太瘦小,常受强壮的孩子欺负。每当这时,苏赫巴鲁和托木儿便会站出来,最高大的苏赫巴鲁会像一面永不倒塌的墙一样,保护在自己身前,而托木儿则会用最快速而凌厉的手段,将那些欺负他的孩子打得满地找牙。
他看低苏赫巴鲁,可他也信任苏赫巴鲁。而苏赫巴鲁呢,他也无比信任自己的两个弟弟。他知道自己没有谋略,于是他便用忠心为托木儿效力,用蛮力来保护乌恩其。
所以在接到乌恩其求援之时,苏赫巴鲁才会不顾自己的统帅身份,亲自率军驰援乌恩其。那一刻苏赫巴鲁其实想得很简单,他觉得这就和小时候一样,乌恩其受到了欺负,自己便要去保护他。苏赫巴鲁只希望自己能快一点,再快一点,直到能够再次挡在乌恩其的身前......
可是没有机会了,再也没有机会了,那一直以来挡在乌恩其身前的那堵无比高大而坚固的墙,终于还是倒塌了。他被汉人斩于剑下,就和父亲一样......乌恩其甚至在最后一刻还在咒骂着苏赫巴鲁怎么那么慢,怎么还没有来,可他却不知苏赫巴鲁恰恰是倒在了来路上,而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会和苏赫巴鲁一样,不问是非地站在自己身前,笑着回头嘱咐他一声——
“小瘦狐狸,你要多吃肉、多喝奶,才能长得和哥哥一样高大、一样强壮!知道了吗?”
回忆与现实交错,乌恩其那双向来狡诈而狠辣的眼中,却仿佛在此刻闪过一瞬的水泽,他紧紧闭上双眼,沉默良久,再睁开眼时,仇恨的光芒已经取代了所有的情绪。
“传本王之令,即刻调山西之兵,回防中线。”乌恩其沉声下令,可他手下亲兵却是一惊:“王爷,山西兵力是要东进,从而进攻京城西侧的啊,那是大汗亲自定下的行军路线......”
“你以为本王不知道吗?!”乌恩其突然暴喝一声,那亲兵当即颤抖跪地,“本王只是说调部分兵力,待解决了裴还,本王自会率兵一路东进,与大汗一同围攻京城。”
“可是......可是大汗不会同意......”亲兵仍有犹豫,可乌恩其已一锤定音,“这里是中线,本王是中线统帅,本王说什么,便是什么!”
“......是,王爷。”
“裴还。”乌恩其呢喃念着仇敌的名姓,他眺望着远方,幻想着不久后自己亲手将裴还斩首的景象,他嘴角勾出一个癫狂的笑来,“你欠黄金家族的,本王都要你一并血债血偿。”
“咻!”恰在此时,一阵凛冽风声穿透战帐,乌恩其闻声走出帐外,仰头望天,果不其然一只苍鹰正盘旋穹顶,见乌恩其走出,这才飞身而下,落在了乌恩其身边。
“阿拉坦,你干什么去了?”乌恩其抬手轻抚着苍鹰的羽毛,这是托木儿赠给自己幼弟的苍鹰,乌恩其为其起名阿拉坦。
苍鹰没有出声,但它嘴里却似乎在咀嚼着什么,乌恩其眉头一皱,斥声命令道:“你在吃什么?吐出来!”
阿拉坦不愿放弃自己猎得的猎物,可主人的命令在前,阿拉坦不得不服从。它只得张开满是血腥味的嘴,将半只骨头碎裂、血肉模糊的鸽子吐了出来。
“这是......这是汉人的信鸽?”乌恩其迟疑地捡起了那只鸽子,仔细端详,“不错,这便是汉人的信鸽!”
乌恩其可以笃定,他也在信鸽唯一一条残存的腿上发现了尚还完好的信纸。
莫名的兴奋感涌上心头,乌恩其预感到这是一封能够影响战局的密信,他急不可耐地将信纸小心展开——
“庄生,程逍:
尽力拖住关西驰援中线之蒙军,切勿固守阵地,灵活机动为上,至多三日,小春将帅援兵北上,与你等汇合。倘若蒙军援兵兵力远超你等,切记不可恋战,保全性命为上。
裴还。”
“哈——”太过荒诞的巧合令乌恩其不禁笑出了声,他再也忍不住了似的、疯了一般大笑道,“哈哈哈哈哈!这是长生天在眷顾我啊,裴还!我记得,庄生......好像是你手边最信任的副将,六年前那一战,也有他的手笔吧。那么多的罪,那么多的仇,便从这个人开始吧。”
“刺啦。”信纸被乌恩其毫不留情地撕碎,乌恩其兴奋得肌肉抽搐,“传本王命令,即刻监控汉人通往黑水城的各大通道,若有信使即刻斩杀!告诉关西的莫日根,叫他速增援兵,能调多少便调多少,若不够,蒙古后方的驻军也给本王一齐调动!”
“后方驻军无大汗之令,轻易不得动......”这样的命令,亲兵属实不敢传递,可乌恩其却不管不顾,他像是疯了:“那便传是大汗的命令,只要能胜,大汗不会追究我的罪过。”
亲兵终于还是不敢违抗乌恩其,他不想知道违逆乌恩其的下场,他只能拭去额角的冷汗,颤抖着领命道:“是。”
乌恩其轻抚着阿拉坦的羽毛,阿拉坦亲昵地蹭着乌恩其的手。
而他与它的瞳孔,都闪烁着嗜血而残忍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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