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境内,黑水城一带。
方经过一场激战,十九与庄生等人皆是一身血污,面容难辨。
十九振刀甩去断愁刀上浓稠的血,庄生抬手抹去脸上的血迹。他们环视着硝烟漫漫、满地尸骨狼藉的战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守多久。
敌人的援兵越来越多了......庄生与十九不知该何去何从,裴还的命令还没有来,在此之前,他们只能固守此道。
“这样死守不是办法,敌人的援兵越来越多,我们才几千人,这两日固守又折损许多,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十九环视着战场上那一双双迷惘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神情与他们没有任何分别,“监军大人与你们裴将军的命令或许在中途被截获,所以我们才没收到。我知道监军大人,我绝不会叫我们死守此地,灵活应变才是上策。”
庄生正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喘息,他明白十九的意思,可是——
“没有军令,不得擅动。”庄生摇了摇头,“况且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从未料到蒙军会派出这样多的援兵驰援中线。这样多的兵力,倘若我们一退再退,援兵当即赴抵中线,到那时不仅率兵北上、侵吞敌军西线以解京师之围的谋划化为泡影,就怕还要连累将军他们受东西夹击,一败涂地。”
“我们绝不能退。”
“不退?”十九扯了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我们总共还剩下三千六百七十一人,敌军数万人压来,就凭我们,怎么抵挡?”
“以身相抵,至少我还剩下这副血肉之躯......”庄生没有犹豫,他回答得干脆,倒叫十九怔愣原地。
“我这个人孤身在世,除了那唯一一人之外,我再无牵挂。可你不同,你还有你的妻子和孩子,你......”十九怔怔地望着庄生,“你难道不怕吗?”
庄生沉默半晌,他终于长叹一声:“我当然会怕。我想活......我都还没见到我的孩子,我当然想活!”
“可是......可是如今蒙军援兵兵力已远超我们所料,倘若我们退上一步,死的便是千千万万我的同袍兄弟,或许覆灭的便是是大齐国运......”
庄生微微昂起头来,他凝视着逐渐浓厚的乌云与那被遮盖的阳光,他把眼中闪烁的水泽敛去,就像他要把喉中所有的苦涩都拼命咽下:“我不能退,我不能让战火烧到更多的土地了......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战争更残酷的事了,所有人的性命都在战争面前不值一提,所有你珍视的人和事都会被战争无情地搅碎,所以我不能让阿蝶和孩子身处战争之中......”
“那个孩子......”庄生突然笑了,他似乎看见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笑颜,“那个孩子若是个男孩,我希望他绝不用再上战场,读书、经商、务农怎样都好,只要能安身立命就行;若是个女孩,我希望她绝不要再像阿蝶一样,日日战战兢兢,为我这样的人,长夜难眠......”
十九双唇嚅动着,他想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只是哑口无言。他浸润过太多的权力争夺,他本以为自己已见惯生死,可在这无可奈何的命运之前,十九竟然再次深觉无能为力。
“你既然想活,你既然想见你未出世的孩子,那你便拼命去搏一条生路!事在人为,如今说这些话,还为时尚早吧。”十九深吸一口气,对庄生说道,而庄生猛然回头,与十九的炯炯双目对视。
“退固然是不能退,可固守阵地不是良策,我等且随机应变,只要能再坚持两日,我们的援兵必然会到。”十九与庄生相视一笑,“待你回乡,莫要忘了飞信一封,请我去喝你孩子的满月酒。”
“铭记于心,必不敢忘。”庄生笑道。
......
“给我追!”一声气急败坏的蒙古语响彻沟壑,被黑水城附近汉人连遛了一日有余的蒙古将领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郁躁,盛怒之下,理智岌岌可危。眼见得那个轻佻汉人率军遁入峡谷,甚至还回头挑衅一眼,蒙古将领当即来不及思考,便怒吼一声,率军也追入峡谷之中!
“大人,前方就是峡谷了......深入恐有伏兵......”一旁的士兵小心提醒着,可那个蒙古将领已然怒极乱智,“闭嘴!我今日必拿那汉人祭旗!都给我追!”
这里的蒙古将领连声咒骂,那边正被蒙古军队追着的十九恰在马上连打了几个喷嚏。这也实在怨不得那蒙古将领莽撞,任谁被像狗儿一样遛着,而那被追的敌人又像抹了油的鱼似的狡猾,沿途又给你摆下种种迷阵、暗器、甚至还挖了沙坑填了马粪,谁又有福气消受得了这些呢?
“哎呀,追了我一整日便也罢了,如今还在背后念叨着我,可惜我已芳心暗许,再难许卿啊——”十九一挥马鞭,在峡谷甬道之间疾驰向前,一边又扯出个不正经至极的笑来,“真是要辜负你一片痴心了。”
幸好那蒙古将领听不见十九的这番话,否则他真是要气得吐血三升。只是他虽然听不见十九的话,却听见了那在峡谷甬道间穿梭流溢的风声。
“呼——咻——”像是天地间一声长长叹咏,顷刻间又被狭长的甬道拉细、拉长,从而变成愈发尖锐的嚎啕,像是一首预示性的哀歌,提醒着蒙古将领即将步入的悲剧。
风声之中,似有隐约的拉弓之声。愈发凛冽的风声终于让蒙古将领的神智清醒三分,他终于从那有些诡异的安静中觉察出了什么异样,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疾驰之间的十九突然回头笑望一眼,他拉响手中的穿云箭,而早已埋伏在峡谷上的庄生当即下令放箭!
“咻咻咻!”箭雨遮天蔽日,蒙古大军的脚步被进一步拖延,而已然得逞的庄生与十九并不恋战,他们很快便又率领军队遁入了尘沙之中。
尘埃散去,蒙古将领推开身前满身羽箭、已然丧生的士兵,他怒极如火烧的目光仅仅盯着庄生与十九离去的方向。
“将军,有信报传来,说前来汇合的后方驻防军已经不远了。”劫后余生的士兵传来战报,而蒙古将领咬牙切齿:“前方便是胡杨林,汉人必然躲藏在胡杨林中!让援军去那里等我!我今日一定要手刃那狡猾的汉人,为我丧生的蒙古的勇士报仇!”
“是!”
......
居延海附近,胡杨林。
暮春时节,隐约有昆仑山将将融化的雪水流淌过干涸的河床,可这仅仅是杯水车薪。这片起伏的沙丘与植根其上的胡杨林正在苏醒,新生的绿叶缀满枝头,胡杨正日夜不休地在沙土中扎根、生长,它们正缓慢而顽强地等待着一场轰鸣的夏雨。
然而这一切的寂静都被骤然闯入的马蹄声所打破,方才还在峡谷上埋伏敌人的庄生与十九,转眼间已率兵遁入了胡杨林中。
游击灵活,庄生与十九配合得也算巧妙,竟以三千兵力,生生拖住了敌军万余人一日有余,已算奇迹。可是这连日的不眠不休,也已叫他们精疲力竭。
“此处胡杨丛生,敌军的重骑发挥不了威力,届时我们在胡杨林中分散游击,定能将蒙军再拖延半日。”庄生翻身下马,疾驰之后他的喘息略有些粗重,他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看着十九环视四周的神色,他以为十九是在思考战略。
“你想得周全。”十九抬头仰望着四周的胡杨,“我只是在想,大漠中竟也有这样繁茂的生命。”
“胡杨素有美誉,传言胡杨生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朽。”庄生也随着十九一起抬头,仰望着那古老而高大的胡杨,“或许这是夸张,但它们的根真的扎得很深,好像只要有那么一点水源和生机,它们便会拼尽全力去攫取。”
“很顽强。”十九轻声道。
“是。或许这就是生命。”庄生道。
苦难与死亡时刻如影随形,可这些都无法生命的扎根与生长,胡杨如是,每一个在战争中苦苦挣扎的人,亦也如是。
“等到了秋天,这里还会更漂亮,满林都是金黄的叶子,像是满树的阳光......”庄生神往着那样的美景,他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可这平静仅仅只有一瞬,因为在下一秒,敌人的马蹄声便已如影随形地追来。
庄生垂下了眼眸,再睁开眼时,他的眼中只剩下平静的战意。
是的,平静,和战意。没有尽头的战争里,连战意也沦为了平静。
“他们来了。”庄生道。
“可是......”十九皱起眉头,“为什么这次的马蹄声,听起来人数要比往常多得多......”
“这根本不像是万人发出的马蹄声!倒像是......再添数倍的兵力!”
十九此言一出,庄生也当即发觉不对,二人兀自揣度之时,前去探信的斥候却在此时气喘吁吁地疾奔而来,向庄生禀报道:“副将,似有、似有另一部蒙古援军与原先援军汇合,敌军兵力总计约......三万余人!他们此刻已将胡杨林......包围了......”
“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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