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被围第十六日。
近日来战局愈发紧迫,托木儿攻势越来越烈,李谛等人的抵抗也愈发坚决。京师粮草将尽,等到京师物资殆尽的那天,这座古老城池便再无转败为胜的机会。李谛他们知道,这剩下的最后几日,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面对汉军的负隅顽抗与中、西二线的接连失利,托木儿再也不复昔时的冷静。他以为这天下局势尽在他股掌之间,他以为三线齐攻之下,京师不出半月必破无疑,岂料这摇摇欲坠的大齐王室,竟能在自己的猛攻之下坚持如许之久!
托木儿心神已乱,更不用说还听见了乌恩其擅自调兵的消息——
“砰!”那堆叠如山的战报被托木儿信手掀翻,掉落在地,发出一阵巨响,托木儿再也沉不下气来:“谁给乌恩其的权力,让他能调山西的兵力?!按计划此时我们的军队已从京师西方紫荆口攻破长城,兵临京师,他这一调动反让汉军有机可乘!又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去调驻守国境的后防军?!”
“调兵也罢了,如今连后防军也陷于西线战场,进退维谷,本汗大业,都要毁在他的手中!”
“给本汗传令!让莫日根速速将蒙古境内的汉人歼灭,让乌恩其拦住驰援京师的援兵!”托木儿知道发怒无益战局,他是主帅,他若乱了方寸,这战局更是不知如何,他只得深吸一口气,尽力亡羊补牢,“只要五日,只要再给本汗五日时间,京师的粮草就会耗尽,京师必破无疑。”
“这天下,终究还是要落于本汗之手!”
“是,大汗!”
......
中线战场,宁夏镇。
自银川之战以来,汉军逐渐收复中部失地,前沿战线再次被推至宁夏镇附近。
在仇恨的驱使之下,乌恩其的攻势越发激烈而失章法,裴还率军苦战,二者相持数日。
战场之上,隔着数重烽火硝烟,亲临战场的乌恩其与万军之中的裴还相望一眼。经年的仇恨在战火的催化下愈演愈烈,乌恩其眼中恨意几乎要凝为实质。
冲锋的号角再一次吹响,蒙古重骑如平地飓风骤起,径直向汉军碾压而去。而裴还一声令下,汉军当即如满天繁星散开,以应对蒙军重骑!
数日僵持,双方早已知己知彼,任何战术都已有了破解之法。重复、僵持、无休无止,除了不断流逝的生命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变化。
无论是裴还还是乌恩其,他们都在等,等一个变故突生。
冥冥之中,一颗决定蒙汉两族命运的石子已然落入深潭,万丈涟漪正从潭心缓缓地向四方流散而开——
从平凉府通往山西大同镇的必经之路上,余玉龙正率军不知疲倦地奔行。乌恩其调山西之兵打压裴还,这正是重夺大同镇的最好时机!
而与此同时,一封满是尘烟的密信正从蒙古境内奔赴关西,不日后遥在关西的狄浊打开信笺,只见其上所写乃是——
“西线蒙军节节败退,其与中、东二线联系减弱,趁此时机,夹击侵吞!”
落款,小春。
越来越灼热的光亮在狄浊眼中闪耀,他们在关西死守了半月有余,如今终于等来一线转机!
西、中、东三线暗流涌动,这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而身处风暴汇聚之地的京师,仍在尚不知情中苦苦挣扎。
......
永熙三十一年四月中旬,京师被围第十九日。
这天,京师飘摇着朦胧的春雨。很细的雨丝,寒凉的风,苍穹之上,只有遮天蔽日的乌云缭绕。
李谛抬起头来,仰望着这场从天而降的悲歌,细密的雨丝不停地敲打在他的面容上,将他的鬓发与眼睫都打湿,可李谛却不在意,他任凭雨丝流过脸庞。
他整个人都意外的平静。
因为李谛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兴与亡,存与灭,京师的屹立与毁灭,都在这最后一刻之中。
一个又一个紧急的战报传来,将李谛从这片刻失神之中拉回,他侧耳倾听着这最后的存亡一局——
正阳门、宣武门、崇文门、德胜门、安定门、朝阳门、东直门、阜成门、西直门,南北东西四面,九门齐攻!
破釜沉舟的不仅只有他们,托木儿也正拼尽全力,企图成为这旷世一战的胜者。
京师现存兵马倾巢而出,傅东海与李不孤早已分守各门,京师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置身事外,甚至连京师百姓也拿起家中仅有的刀斧,时刻准备着在兵力耗尽之时为国捐躯。
德胜门前,隔着飘摇的雨幕与万丛兵马,大齐太子李谛与蒙古大汗托木儿四目相接,这两族的最高统治者无需多言,这最后的一战已然在无声中宣告开端!
羽箭齐发,火器轰鸣,马蹄震地,幽冥昏沉的天地间,唯有刀剑转瞬即逝的闪光撕裂这沉沉天色。
雨势转急,霎时间狂风呼啸,怒吼与嚎啕都融化于雨里、风里。前赴后继的蒙古士兵顺着云梯攀援上京师的城墙,却又被城墙上的守军歇斯底里地掷下高楼;手持攻城木的士兵齐声呼喊着震天的口号,他们用尽毕生力气撞向那摇摇欲坠的城门,城门漏出微小的缝隙,“轰隆”一声闷响眼看就要撞开,而城门后的汉军又以血肉之躯堵住那唯一一丝缝隙......
血渗进了城墙的青瓦,破碎的骨肉熔于大地,雨水不停地冲刷、流淌,它不停地带走城墙中渗透的血,却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城墙像是在哭,天地也像恸哭,京师也在哀嚎,这座古老的城池好似一瞬间有了生命,它的血肉都被敌人凌迟瓜分,它此时此刻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无穷无尽的痛苦......
城池在摇晃,大地在震颤,李谛也仿佛站立不稳,他只能撑剑而立,勉强抬起头来望向前方——
一个人影正向他走来。一柄收割亡魂无数的弯刀,一对如苍鹰紧锁猎物的戾目,雨水浇打在他的身上,他却仿佛燃起了汹汹火光,他越走越快、越奔越疾,他踏过遍地尸山血海,怒吼着向李谛挥出一刀!
“刺啦!”刀与剑轰然相撞,大齐太子与蒙古可汗兵刃相接!
雪亮的刀刃与剑刃无比清晰地映照着彼此的神情,托木儿双目如燃炬火,他将自己逐鹿天下的野心与命运都交给这最后一战;而李谛双目沉如风雨永夜,他在平静的绝望之中破釜沉舟。
刀与剑互不相让,攻城与守城僵持不下,诡异的平衡之中,他们都在等,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一个得以突破的契机,等一个彻底失去平衡的锚点,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都为这一刻付出了几乎所有,可在这戏剧性的最后一刻,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而他们尚未得知命运的走向早已终显真章——
“轰隆!”山西大同镇的城门轰然而开,驻守其间的蒙军如秋风扫落叶般霎时溃败,率军不远万里日夜兼程直攻山西大同镇的余玉龙不负使命,他收复大同,可他知道这远远不是终点!
余玉龙抬起双眼,那双无比坚韧而野心燎原的眼睛正眺望东方,他没有一刻地迟疑与犹豫,大同不是他驻足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必须走得更远!
红缨枪划破天际,直指东方,余玉龙扬声下令:“奔赴长城紫荆关,驰援京师!”
而遥在万里之外的小春正马不停蹄地追逐着残兵败将,那些妄图驰援中线的蒙军一步一步被逼回关西。西线统帅莫日根正满心惶然手足无措,而一直在安定卫中处于守势的狄浊等人终于吹响号角,他们跨越关西的漫漫黄沙与无边大漠,心有灵犀地同声宣告冲锋——
“敌军末路正在今日,两面夹击,共歼敌寇!”
而在中线战场,满心不甘的乌恩其怒吼一声,他抛弃一切身份安危,义无反顾地纵马向裴还攻来!
“裴还,你欠的仇,拿命来还!!!”
那个躲藏在草垛之后,亲眼见生父被杀而无可奈何的少年,与此时纵马而来、满眼仇恨的亲王身影重叠,一声沉默的“对不起”消散在心间,裴还望着向自己奔来的乌恩其,他握紧了手中穿云枪——
对不起。对不起杀了你的父亲,对不起杀了你的兄长,对不起这冤冤相报无止无休......也对不起,终究还是要......杀了你。
奔腾的风席卷裴还的耳畔,乌恩其手中长剑已裹挟着浓重的腥风血雨逼近裴还的胸膛——
“噗嗤。”
血□□穿,胜负已分。
一滴不可置信的泪划过乌恩其的眼角,他颤抖着垂下眼眸,却见一柄穿云枪正中自己的胸腔......
一刹诡异的静寂后,喧嚣的声浪再次席卷战场。乌恩其坠落战马,他眼睁睁看着裴还越过自己的身体,向后方的蒙军挥枪相向......
黑暗渐渐模糊了乌恩其的视野,他好像很困了,他就这么闭上了眼睛,好似醉卧沙场,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寂寥,而在千里外的京师,那里的黑暗中却正涌现着一线天光——
两天两夜的血战,一具又一具精疲力竭的血肉之躯,依旧飘摇的风雨中,一丝明明灭灭的光亮终于从乌云后挣扎而出!
可还没有人注意到这渺茫的天光,所有人都沉溺在战争里、厮杀里、绝望里,唯有三匹快马狂奔而来,踏碎那终于穿透乌云、泼洒在大地上的一线光亮!
“报——大汗!中线战场节节败退,乌恩其亲王下落不明......”信使跨越山水千里,只带来这样一个噩耗,托木儿咬牙切齿,可他还不想退......
中线战场败了,可中线离京师还有千里之遥,京师已然快分崩离析,只要再给他一时半刻他必能攻占京师......
托木儿在犹豫,可接连而来的战报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
“报——大汗!山西大同镇已被汉军收复,那一部汉军正从紫荆关奔赴京师!”
好事成双祸不单行,方才一个噩耗,此时又是平地一道惊雷!
眼下僵持至此,而汉军不日将有支援,蒙古分明已成劣势......
托木儿渐渐动摇,可他不甘心啊!他筹谋了这么多年,他投入了蒙古的所有,如今你让他承认自己错了、失败了,你让他自己退军,他怎么会甘心,这么一个野心蓬勃至此而又高傲无比的人,他怎么会甘心?!
“攻下京师,只要......攻下京师......”托木儿仍在负隅顽抗,他幻想着侥幸,幻想着汉军尚远,而京师之破已在眼前,可那最后一封迟来的战报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报——大汗!西线莫日根统帅发来急报请求支援,称遭汉军两面夹击全军势危,而至今已有两日音讯全无!”
三道轰鸣闪电,将托木儿心中最后一分幻想也彻底击碎!
中线败退,汉军将驰援东线,而西线更是要被侵吞殆尽!
中线败退或可转圜,汉军驰援或许也未必及时,可那西线......托木儿在西线投入了多少兵力,乌恩其后又调动后防军队驰援西线,那里聚集了多少蒙古精兵!
中线败了,京师也攻不下,可若西线再被侵吞,那他蒙古立身之本就此全无......
托木儿疲惫至极地闭上双眼,他双唇嚅动良久,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像是在挣扎,在野心与无可奈何之间挣扎,可他能够做出的选择只有一个——
如果不想让蒙古根基尽毁,如果他还想再有复起之机会,他只有一个选择——
“撤军......回防,西线......”
一声轻微至极的不甘言语霎时间逆转战局,苦苦陷于战争中动弹不得的蒙古军队终于又有所动作,这动作不再是进攻、冲锋,而是调转方向——
撤退。
撤退......
撤退?
李谛怔怔地抬起头来,傅东海怔怔地抬起头来,李不孤怔怔地抬起头来,所有正深陷于战火与厮杀中的汉军都后知后觉地、怔怔地抬头,他们望着撤退的蒙军,几乎疑心是一场所有人濒死前的幻梦。
如潮水涌来的蒙军,在二十一天后又如潮水退却,这来势汹汹的外来者试图宣告自己成为紫禁城的主人,而又在今天狼狈地丢盔弃甲,奔逃而去。
终于有第一个人从巨大的震惊里回神,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他怕自己大声一点就会惊扰了这场美梦:“蒙古......退兵了......”
这一声微弱的喃喃轻语,却如同一根细小的针,扎破了所有的怀疑与怔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们淹没的欢欣席卷了京师这片土地,几乎所有人都在齐声欢呼——
“蒙古退兵了、蒙古......退兵了!!!”
人们劫后余生地欢呼啊,流泪啊,他们拥抱着生人、死者,他们为死亡哭泣,又为新生哭泣,所有人都欢喜得像个痴傻的疯子!
李谛也笑了,一滴因重获新生而流的泪水滑过眼角,李谛抬起头来,仰望苍天——
乌云终于散去,藏匿在其后的天光终于再次勃发出新的生命——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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