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的人们相互扶持着站起身来,他们从血泊与繁花中步履蹒跚地走来,走到离小春不远的地方。
他们看着那最后关头力挽狂澜的人,此时此刻却心如死灰,跪倒在地,谁也不敢出声去打断他的伤悲。
可唯独有一个人,越过无言的众人,向小春走去。
那是十九。
小春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在自己身后响起,可他已经无暇去管了,花在衣走了,小春的魂灵似乎也短暂地随之而去。
他的眼泪都流尽了,此时此刻小春已无泪可流。他的双目干涸了,而他的灵魂似乎也随之断流,他只能怔怔地跪坐原地,任凭人间万般荒唐事,缓缓流淌......
十九走到小春身侧,他停下了脚步。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复杂,谁也看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他似乎也因小春的悲伤而悲伤,可他并不是来安慰小春的——
“刺啦——”锁链从十九袖中抖落,枷锁被十九手下锦衣卫呈上前来,断愁刀轰鸣出鞘,横于小春颈侧!
“西厂提督小春,残杀边关将领何正安,无令调兵,形同反叛,大逆不道,罪连九族,臣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特奉朝廷之命,捉拿叛贼归案!”十九字字沉重,他像是忍受着什么不堪承担的重负,才勉强将这番判决宣之于口,可这话落入旁人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因小春携兵支援,西宁军才得以保全,那些幸存的西宁军士兵纷纷义愤填膺,而裴还更是按捺不住心中怒意,提起长枪直指十九!
“颠倒黑白!”裴还怒斥一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大人他以国事为先,不惜一己安危守卫国门,何罪之有?!那些驻兵不前、隔岸观火的国之蠹虫本就该杀!本将军倒看你有假传诏令,陷害大人之嫌疑!你若再不知悔改,本将军即刻便将你就地正法!!!”
长枪枪头直晃晃地抵在面前,可十九又岂怕他一时意气?十九也不分辨,只是从袖中拿出诏令,摔入裴还怀中:“诏令在此,国玺有印,侯爷岂敢造次?!”
裴还展开诏令,却见十九所言不假,可就算他并非假传诏令,裴还又怎能容他将小春治罪?!
“诏令真假,还待查验,待本将军回禀朝廷,再行发落。”他摆明了就是要拖延时间,包庇小春,可湘贵妃与傅东海早已下了死令,十九又岂能让裴还搅扰计划?
“朝廷有令,包庇叛贼者,与之同罪!侯爷莫非也是同谋?”只此一句,陷阱重重,裴还若还阻拦,便要被扣上同谋之罪!
好他个十九,好他个北镇抚司镇抚使,真是练就一身颠倒是非的好功夫!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旁的沈嵋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气,她手中断山剑亦也出鞘,直指锦衣卫,“肆意诽谤戍国之将,寒边关将士之心,我却要问你这个镇抚使,该当何罪?!”
“楼主能言巧辩,在下却不敢当这样的罪名。”十九面不改色,“只是侯爷屡屡阻拦我等公务,叫在下很是为难啊。”
“镇抚使既言是国诏,在下却有一问,不得不发。”狄浊缓缓走上前来,他明明带着那么普通的一张人皮面具,可他的气度却难掩其辉,“据我等所知,陛下圣体有疾,至今昏迷不醒,而大人贵为西厂提督,一人之下,唯有陛下握有处置之权。我却要问,到底是朝中何人越俎代庖,擅下诏令,叫你以下欺上,实为铲除异己?而这越俎代庖之人,岂不是实至名归,当得谋权篡国,大逆不道之罪?!”
“放肆!”十九眼神一厉,锦衣卫当即刀向狄浊,“你一介布衣,也敢诽谤朝政!谁给你的胆量,在此狂言?!”
“答非所问,镇抚使难道心虚?还是说你与你背后同谋之人,罪迹昭昭,无可辩驳?!”狄浊言语掷地有声,他往常绝没有这样咄咄逼人,也绝不会这样锋芒毕露,可今时今日小春将戴枷锁,你让他怎么无动于衷?
狄浊,谢清之,他看着今日的小春,却又想到了当年在雪地中无依无靠的少年。他与小春都走过了那么远,可小春依旧是那样的孤独,而他还是想站在小春身前。
十九的眼神已彻底暗了下来,而他的嘴角又勾起一抹讽刺的笑,那是他要发作的前兆,可在此之前,小春却动作了!
众人争吵,刀剑相向,而小春沉默无声地抬起手来,将自己的手腕递到锁链之前。
“我......认罪。”小春以手撑地,缓缓站起身来,他抬起血丝密布的双眼,近乎麻木地望着十九,“走吧,镇抚使——大人。”
十九望着小春的眼睛,他心中也泛起刺痛,他也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他最终还是沉默着用锁链锢住小春的双手,再将小春腰侧长生剑夺下。
“叛贼认罪,佩剑已卸,即刻压往京师,等候发落!”十九落下最后的判决,他再也不敢去看小春的面容,他只能咬牙转过身去,偏偏这时候十九身边的锦衣卫还来问他:“大人,不用给他戴枷吗?”
十九的眼睑似乎抽动一瞬,他没有说话,只是转了转眸子,斜了那人一眼。
没有任何言语,只一个眼神,却叫那锦衣卫心神俱寒......
太危险的眼神,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剥骨抽筋,那锦衣卫呐呐一阵,再也不敢出声。
眼看十九就要将小春压上囚车,裴还一声“住手”就要脱口而出,而狄浊率先一步走上前去,握住了小春的手腕!
“且慢!”狄浊,或许此时此刻,他还是当年京师长街上的谢清之,他挡在小春的身前,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小春却轻而坚决地拂去了他的手——
“再见......”小春没有看谢清之,他只是看着前方迷茫不知所归的路,“谢清之。”
很轻的言语,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见,而谢清之怔在原地,心魂巨震。
他知道,他原来一直都知道......狄浊本就是谢清之,小春眼中看到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谢清之。
因为小春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当年京师飞雪,他已将谢清之刻骨铭心了。
谢清之明白自己留不住他了,他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小春步入囚车。
当年一别,是小春追不上谢清之;可如今再别,却是谢清之再也追不上小春。
重逢终归只是一瞬,而离别......不可胜数。
裴还的理智所剩无几,他甚至想就此发兵,牵绊住十九,可沈嵋似乎发觉了裴还的意图,她紧握住裴还的手臂,对他摇了摇头。
喃喃耳语,裴还听后有一瞬的迟疑,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发作。
他们最终还是站在原地,看着小春渐行渐远。
无形的枷锁困住了他们,有形的囚笼困住了小春,而等待着小春的,又将会是什么?
......
“他如今是三皇子夺嫡的最大阻碍,此次他征战边关,乃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此时夜色渐深,寒月当空,十九的思绪也在寒凉的月光下飘忽不定,他忽然想起了自己自京师奔赴边关之前,傅东海对他说的话。
“不要让他再活着回来。事成之后,你便是拥立新帝的头一等功,锦衣卫指挥使更是你囊中之物。”
“不要让我失望,程逍。”
一步登天的诱惑,康庄大道就在眼前,可似乎又有歧路暗藏其中,十九分辨不清,他只觉得眼前的这条路恰似自己脚下的这条林中小径,月黑风高,树摇影动,满林枝桠犹如鬼障,云遮雾掩,十九看不见路的尽头,又或许......那条路根本没有尽头。
“小春......”十九感到惶然,他唤着身边囚笼中的那个人,似乎这样才能感到心安。
今夜的月弯似银钩,它锋利得近乎狡黠,像是高高在上的命运微睁眼眸,戏谑地嘲笑着人间诸般荒谬。在这样冰凉而狡猾的月光下,十九的思绪也随之变得混沌,他放弃了自己的理智,而任由自己的直觉主导言语,甚至有一瞬间,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道伤疤......还疼吗?”十九轻声问道。
小春伤痕累累,十九问哪道?
他们彼此都知道,因为那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四川省未济崖下密林中,小春手刃数百太平军、风雨飘摇的那一日,十九一箭正中小春胸膛......
小春没有回答,可十九却兀自响起了那刻骨铭心的一幕,以及在此之前,只有他与小春二人知悉的谈话——
“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彼时的十九垂着眼眸,遮掩去眼中所有的情绪,“傅东海已下死令,我绝不能无功而返......”
十九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着断愁刀的刀柄。他明知道自己的刀不会对小春出鞘,可是那时的十九,也无法将刀尖对准傅东海。
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对傅东海而言,那时的他们都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卒而已。
“你想要我的性命?”小春像是发问,又像是陈述,可十九猛地抬起头来,试图辩驳道:“我不想......”
可小春打断了十九,他无比平静地望着十九,不是因为小春临危不惧,而是因为接下来的话小春已深思熟虑过百遍不止,他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我给你这个机会,十九。”
“什么?!”十九疑心自己听错了,可小春无比清晰而冷静地继续道:“我给你取我性命的机会,你想借此成为傅东海的心腹,这平步青云的阶梯,我也愿意亲手赠你。”
什么意思......十九不解,可这困惑的一切,都在小春递出那架弓弩之后,云散烟消。
“此弓驽百步之内,天下无出其右,而其中弩箭,亦也淬毒。”小春略过十九震惊的神色,他的眼眸无比幽深,像是有什么酝酿已久的风暴初露端倪,“而这毒的解药,在我手中。”
话已至此,无须明言了。十九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无功不受禄,他也知道小春给他的不是平白无故的赠礼,而是一个互惠互利的选择。
小春凝视着十九,他明明没有显示出任何的攻击性,可对视之间,十九却仿佛被他步步紧逼,毫无招架之力。
“我知道此时此刻,傅东海与我,乃是云泥之别。他高高在上,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因太子宠信而被提拔的千户而已。吴下阿蒙尚能今非昔比,我今日不敌,可来日之事又有谁能预先得知?”小春再也不遮掩自己的野心,他的野心本就蓬勃得动人心魄!
“我与他本就师承一脉,他较我所长不过年岁权势,而我之胜算,乃他在明我在暗,暗里锉磨,未必不能一朝剑走偏锋,出其不意,胜他一筹!这——就是我给你的选择。”小春手持弓弩,纹丝不动,他双目炯炯,仿若他递给十九的不是弓弩,而是来日无上的荣耀和辉煌,“我给你刺杀我的机会,也给你成为傅东海心腹的功勋,但更重要的是,我给你更多的时间,用以看清权力消长的时间。”
“我不威胁,也不强迫,更不恳求,因为我相信当天平以绝对之优势偏向一方时,万众归心,而你自然也会做出正确的抉择。”
心魂震颤,彼时的十九凝视着小春灼灼的双眸,那一瞬间,他像是在小春身上看见了难以言喻的命运——
小春,他绝不会停留在这里,他掩藏了太久的锋芒,而这举世无双的锋芒终有一天会夺鞘而出,震惊天下!
那一刻,十九仿佛看见了海内臣服于小春脚下的盛景,而他接过的弓弩,只不过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开端。
他会走到万人之上的地方,那一刻,十九无比坚信。
回忆结束了,可十九的心绪却久久不能平复,那时小春给了他一个选择,而今同样的问题激荡在十九的心间——
你看清楚了吗,十九?
是傅东海,还是小春,是成为任人驱使的、最忠心的犬马,还是追随小春踏上一条不知胜败的长路?
你看清楚了吗。
“呼——”十九长舒了一口气,他的叹息与夜风融为一体。囚笼之中,正抬头仰观明月的小春,也察觉到了这声叹息之中,蕴藏的复杂心绪。
“小春,我忽然就想起了那天你同我说的话。”十九没有看小春,他目视前方,看着黑影憧憧的密林,“我看了,我一直在看,你与傅东海的较量,我一直在暗中端详。那日你说权力的天平会倒向你,你说你会万众归心......可是小春,你如今却被缚这囚笼之中......”
十九琥珀色的瞳孔在夜色中闪烁,像是丛林中最凶猛的猎杀者,将在漫长的伏击后挥出致命一击:“你知道傅东海许诺了我什么吗?”
“他说只要我在回京途中杀了你,除锦衣卫指挥使之外,他另许我侯爵尊位......”
“刺啦——”刀刃缓缓出鞘的声音划过耳膜,令人胆寒而生畏,月光之下扑朔的刀光反射在小春的面容上,可小春没有一丝色变,他依旧仰首望着那轮冰凉的月亮,而后缓缓闭上双眼。
森寒的长刀已然出鞘,十九身旁锦衣卫们手中绣春刀也已刀光霍霍,危险至极的气息已将林中之鸟尽数惊飞,而他们正将自己的刀尖,对准小春这头笼中困兽——
“不要怪我......”十九喃喃念道,他眼中的杀意几成实质,那一身冲天的戾气再无掩藏,他缓缓操纵着断愁刀,直到那刀尖对准小春——
“杀。”
“刺啦!”“噗嗤——”“砰!”
数道刀锋划过黑夜,数名正要将绣春刀刺向小春的锦衣卫死不瞑目,而束缚小春双手的锁链与困住小春的牢笼,在断愁刀一击之下应声而解!!!
落下的断愁刀并没有收势,而是直直插入地面,而方才还锋芒毕露的十九,此时却已彻底臣服的姿态跪在小春的脚边,他头颅低垂,而双手高举,他将长生剑奉予小春,而他本人自甘为臣——
“恭迎督主回京!”十九心悦臣服,而他属下锦衣卫也随之跪地称臣——
“恭迎督主回京!!!”
死局已解,月黑风高之夜,只有天上明月目睹了这一场乾坤扭转。
而这一幕的主角小春,正缓缓睁开双眼。
他眼中没有庆幸,也没有喜悦,至于伤悲,那早已随眼泪一起流尽。此时此刻,暗夜之中,小春的眼里只剩下一团沸火,要将他自己、他的仇人连同这天地一起焚烧殆尽的灼灼烈火!!!
他走过了很长、很远的路,他翻越了不知几许的险峰与激流,他终于走到了今天,终于走到了离天最近的关隘之前,这一路上他失去了太多的人,他的朋友、他的爱人,而今他孤身一人站在峰顶之上,命运斩断了他的所有退路,于是他只有一个方向可去,那就是一往无前,于是他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问鼎苍天!命运只给了他这唯一的选择——
要么死,要么,为天下王。
小春缓缓伸出手来,他无比坚定地握住了面前长生剑的剑柄。
“刺啦——”长生剑轰鸣出鞘,恰似小春藏锋多年一朝出世,它与他激荡的锋芒如星火划破暗夜,而小春眼中的灼灼火光早已燎原!!!
小春紧握着手中的长生剑,他向前走、奔走着直到奔跑着,他眼有烈火而心火更是沸腾,他向前奔去、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衣袍翻飞,前方是无尽的暗夜,可小春眼中与心中的火海已将一切暗夜都尽数击溃,他才不畏惧,他此一去,便是要乾坤倒转,海沸山摇!!!
那是,京师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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