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中军北屏军十万兵马,随督主驰援庄浪卫!尔等贼寇,还不速速束手就擒!!!”余玉龙立于小春身侧,横槊高呼,而他身后泱泱兵将,亦随之振臂齐呼!
呼喊声震天动地,叫西宁军众人热泪盈眶,而托木儿肝胆俱裂!
庄浪卫分明将破,他只差一点便可踏入中原腹地,此等关头你告诉他功亏一篑,他怎能甘心?!
“虚张声势......”托木儿像是疯了,他明知已无胜算,可他竟还是下令道,“都给我冲!攻破庄浪卫!!!”
穷途末路者已近疯癫,那些向来视大汗之命犹如长生天旨意的蒙古士兵,却在此刻犹豫了。
这已经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斗了,除了送死之外,别无意义。
他们踌躇着、犹豫着,他们中竟有人想要后退,可托木儿不容许这样的结局:“后退者不进者,人皆可斩!本汗奉长生天之命夺取中原,天命在我,无人可挡!!!”
这个野心勃勃、差一点就要问鼎中原的蒙古可汗,已然语无伦次了。
他已经走到了绝路,而万军之前的小春,正拉弦张弓,将要为这位可汗送上最后一击。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太久了,太多无辜的人因之而死,而太多有罪的人又苟且偷生,小春怒睁双目,目睹了其间所有的生离死别。庄生、王大壮、裴百岁、数十万人生命皆因这场战争毁于一旦,而今小春终于可以直视着那个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将手中雪亮的箭锋对准托木儿的心口——
便以这位末路可汗的心血,祭奠因之而死的亡魂无数——
“咻!”
小春终于放手,他看着那支羽箭乘风而上,越过战场上一切痛苦与死亡。而万军之中的托木儿感受到了身后凛冽的风声,他将将想回过头去,可心口剧烈的疼痛已如期而至......
那支承载了无数亡者悲鸣的羽箭穿透铠甲,直直刺入托木儿的胸腔。
这个罪孽深重之人,终于血债血偿。
黑暗逐渐笼罩了托木儿,可他不甘,不甘就这样前功尽弃,直到最后一刻他仍在紧紧攥住身边亲卫的手,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命令道:“攻城......入主中原......”
亲卫眼看着托木儿彻底昏迷,他根本不知所措,大汗命他们继续攻城,可他们已毫无胜算可言了,究竟是听从大汗之令继续毫无意义地送死,还是......
可他们是蒙古士兵,他们是长生天的孩子,他们不能后退,后退便是懦夫......
“呜——”恰在此时,远处山峰之上忽然传来一阵悠扬而古朴的乐声,那乐声是那样的平和,又是那样的熟悉,几乎在同一时刻,所有幸存的蒙古士兵都仰头望去,望向那山峰上奏乐的人。
他们一生中听过无数次这样的声音,诞生之时,萨满为他们祈福,便是这样的乐声;剪发、成人、婚礼、葬仪,这乐声与他们的一生都紧紧相连,无一刻缺席。
而今这样的乐声再次响起,而萨仁萨满立于山峰之上,她同她身后如山如海般的蒙古百姓一起,再次奏响这悠扬却夹杂着悲伤的乐曲——
他们都知道,她在唤他们回家。
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也彻底烟消云散,蒙古士兵再也无法为那虚无缥缈的大业献出生命了,他们的萨满在唤他们回家,他们的父母姐妹在唤他们回家,是长生天,在唤她的孩子回家!!!
家......
他们不想死,他们想回家......
蒙军开始后撤,这数日之围终于缓缓散去,这一场横跨数月的战争就这样画下终点,而天亮了,那一线天光终于撕裂黑暗,那惨淡的天光把一切真实的苦痛都照亮——
痛失挚友的人伏在尸首上痛哭流涕,断臂断腿的人发出凄厉的惨叫,方圆百里都是一片废墟残垣,人们都在战栗,只有食腐的秃鹫在兴致勃勃地盘桓飞旋......
他们胜利了,就这么胜利了。
可谁能来告诉他们,他们还活着,否则他们怎么会和行尸走肉无异,谁又能告诉他们胜利——胜利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什么......
小春看着蒙古大军撤退,他是胜者,可他已不愿赶尽杀绝了。
蒙古彻彻底底地败了,接下来蒙汉会进行和谈,大齐将会以胜利者的姿态重新屹立于世,多好啊,可那些王城里的人,能听见关西撕心裂肺的哭声吗......
小春不知道,他只能疲惫地低下头来,凝视着这片千疮百孔的土地。
天亮了,苍白的太阳把藏于黑暗中的一切都照亮。小春一直知道自己踩踏着什么,那粘稠的、冰凉的、流淌的液体,他以为是血,这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血,可直到天光照亮了他的脚下,小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脚下的血......竟是诡异的幽蓝色!!!
幽蓝色......路途中不知缘由的惶恐再次席卷而来,它以剧烈千万倍的姿态冲击着小春的心防,小春在发抖,无法抑制地发抖,他不停地吞咽着什么,像是要把恐惧都咽下,他恐惧到了极点,却又怒极反笑,他摇着头,呢喃着:“不会的、不会的......”
怎么会呢?小春知道花在衣的血是蓝色,可天下奇人异士那么多,总有人也会有一身蓝血......或许那根本不是血,只是......只是......
只是......
只是什么,小春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本就血丝密布的双眼在一瞬间变得更加猩红,几乎像是融入了一潭沸血!他以平生最快地速度翻身上马,他疯了一般向庄浪卫城内疾驰而去!他不管不顾地飞奔啊,沿途的蛊虫似乎应证了小春心中的猜想,可那血痕无穷无尽......无穷无尽,怎么会无穷无尽???!!!
他到底流了多少的血啊,小春看不到尽头,从庄浪卫中,到战场之上,所有的地方都似乎遍布着他的血,小春不敢想了,他只能徒劳地期望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这一切都是揣测,这一切都是假的......谁能来告诉他,只要告诉他一句就好,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而那个一身红衣的人还在那里等他......
小春千疮百孔的心,已经承受不住另一场深重的别离了,那漫漫苍天满天神佛啊,你看看他你们低头看看他哪怕是垂怜一眼也好!!!不要......不要让他再失去自己所爱之人了......
可阴云遮日,神佛不见。
“喑——”一声马嘶,小春滚落在地,他已经没有勒马的力气了,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个鲜血淋漓的祭台,看着祭台之上,那个遍体鳞伤、鲜血干涸的人......
“花在衣......”小春轻而又轻地唤了一声,他像是在唤着一个熟睡的人,怕惊扰了他的安眠,而这一声轻到几不可闻的呼唤,却令花在衣颤动了一下眼睫——
他此生最后一次睁开双眼,却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或许......也算一种幸运和成全。
一个很浅的笑浮现在花在衣的嘴角,他的青眸很淡、很淡,似乎下一刻就要散去,他就这样望着小春,就像是他们初见时那样,眨了眨眼睛。
“小春......”
只此一句,霎时间抽去了小春所有的力气,他步履蹒跚地奔走到花在衣的身边,紧紧地将花在衣拥入怀中。
怀中的人是那么轻,轻得就像是一捧雪,小春抱得好紧、好紧,他都不敢松手,他怕自己一松手,花在衣就要被风吹散了......
“会好的、都会好的!”小春紧握着花在衣的手,他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花在衣,“我来了,我回来了,你说过你会等我回来的,现在我就这里,花在衣......你说你会一直等我的......”
句句哽咽,万军之前面不改色的小春,早已泣不成声。
一滴又一滴的眼泪落在花在衣的面容上,花在衣苦笑着抬起手,颤抖着为小春擦拭眼泪:“你哭了......”
花在衣长叹一声,他眼中尽是不舍:“小春,你知道吗,我是想看你为我哭的......我多恨你啊,我恨你永远对爱避之不及,我恨你永远能把我留在原地,我想......我想让你也为我哭一次,我想这样,你就永远忘不了我了......”
“可是、可是......”泪水渗出花在衣的眼角,他也早已哽咽,“可是真的看见你为我流泪,我的心......却那么疼......”
“真的,好疼......”
比刀千次、万次划过血肉,比一身血都流逝殆尽,还要疼千倍万倍。
“不要、不要再说了......”小春试图伸手为花在衣堵住伤痕,他想为花在衣堵住涌流的血,可那终究只是徒劳,因为花在衣早已无血可流了,他一身血早就流尽了,他只剩下这一具苍白的躯壳,与一分执念而已。
“会好的、真的!你不要怕,不要怕......我把我的血给你,我有好多血,我都给你,你会好的、肯定会好的!”小春语无伦次地拿起匕首,他就要割开自己的血脉,可花在衣抬手拦住了他。
“你知道的,没有用了......”花在衣深吸一口气,他也已泪流满面,“小春,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我从前问你的问题吗?”
谢清之是你的恩人,李无邪是你的亲人,那我呢——
“我对你来说......又算什么?”
“爱人......”小春声嘶力竭,他泪如雨下,可这还不够,他的眼角又涌流出点滴血泪,满面的泪,满面的血,他像是要和花在衣一样,把一身的血也流尽,“你是我的爱人......”
“你不要走!花在衣我求你,你不要走......不要......”
爱人......
花在衣笑了,他好开心,真的好开心,可此时此刻他连喘息都觉得费力了,他终于得到了这个答案,可他后悔了,他后悔自己就要死了,没有办法再陪伴小春,陪伴他的爱人,从此这世间千难万险,自己再也不能陪他一起走了......
怎么办呐,这世间的路,那么远、那么长,他一个人走,又会有多寂寞......
“小春,小春——”花在衣用尽所有的力气,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小春的名字,他万分留恋而不舍地抬手抚上小春的面颊,他用最后一分清明的视线,将小春的面容仔仔细细地刻在心底。
他不舍得啊,他想再多看一眼,一眼就好......
可命运的钟声已然落下,他再也没有时间了,死亡催促着他,催促他与所爱之人告别......
花在衣知道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时刻了,可他还有未竟之事要做。
花在衣笑了,他笑得无比温柔而眷恋,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也是最平静的笑颜,他就这么看着小春,而后握起手边掉落的匕首,在下一瞬,直刺向自己的胸腔!!!
“花在衣!!!”小春想要阻止,可他根本来不及,花在衣已然操控着手中的匕首,剖开了自己的心脏。
血淋淋的心脏,一览无余,藏匿在花在衣心中的再也不是噬血啖肉的蛊虫,而是一颗无比璀璨而耀眼的明珠。
蛊身圣体最后的秘密——宿主将死之时,若心中满是仇恨,王蛊后蛊则化为触之即死的剧毒,若心中有爱,则化为百毒不侵的明珠。
花在衣颤抖着手,无比珍重地拿起心间的那颗明珠,他将那颗带血的明珠抵在小春的唇侧,而明珠兀自融化,与小春的身躯融为一体。
“我的爱人,功成名遂,百毒不侵......”花在衣用最后一分力气,为小春拭去面上的血泪,他借着小春的力,缓缓地仰起头来,在小春的唇上落下最后一个轻柔而不舍的吻——
“我爱你,小春。”
万籁俱寂,魂消......人去......
他此生从恨中来,又因爱而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爱你。
花在衣流落满地的血,还在缓缓流动,可小春怀中的人,再也发不出丝毫声响。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小春的怀里,像是做了一场梦,一场再也不会醒来的梦。
血泪不停地流啊,一滴、一滴,小春的泪和血在此刻永不停歇地流淌着,没有尽头。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花在衣的名字,可是再也没有回应,他哽咽着、恸哭着、泣不成声,到最后只剩下一声啼血的悲鸣,响彻天地——
“啊!!!!!!”
小春就这样抱着花在衣的尸首,坐在原地,声嘶力竭。
幽蓝的残血,遍布土地,它们与土壤缓慢相融。它们本象征着死亡,却又好像在暗中酝酿着生机,它们渗入庄浪卫内外无边的沙土,唤醒其下沉睡的生命——
黄尘化为沃土,种子萌发新芽,庄浪卫方圆百里,无数花枝破土而出——
蛊身圣血流经之地,皆为繁花。
一阵风来,吹散了所有的腥风血雨。百花摇曳,那芬芳而轻柔的风拂过每一个人的面容,它吹干了小春面上的斑斑血痕,又包裹着小春怀中那人冰凉的身躯。
“呼——”天地叹息,于是风声四起。
蛊身圣体从天地中来,也向天地而去,裹挟着花香的风托举着花在衣的身躯,像是要把他带回生命最初的原点。小春不想放手,他紧紧地抱着花在衣的身体,他不想让任何人带走他,哪怕是天地也不行!
可他无能为力,命运之前,他无从抵御。
小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在衣身躯上生出点点流光,像是夏夜流萤,它们闪烁着、蔓延着,将花在衣轻柔地包裹在光河之中......
“不要、不要......别走......”小春喉咙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响,他拼命地蜷缩着身躯,想将花在衣藏在怀中。
可是小春,他该走了,你留不住他......
风声呼啸,吹拂起小春怀中漫漫流光,它们像是柳絮乘风而起,又如流沙逝于掌心,小春握不住它们,他只能狼狈地站起身来,拼命地向虚空中挥舞着手,想将这些散去的流光再次揽入怀中,好像这样就能留住花在衣的魂灵......
可万般挣扎,终归,只是徒劳。
流光飞走了,无影无踪。
花在衣也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只有小春一人跪倒在万花之中,血泪纵横,双目干涸。
他费尽千辛万苦,到头来他的怀中,仍是空空如也。
他什么也求不来,他什么也留不住,他甚至连泪水都已枯竭!!!
除了一身的遍体鳞伤,他只剩下一颗麻木而枯朽的心,在这人世间苦苦挣扎。
小春无言跪地良久,他怔怔地抬起头来,凝望着放晴而一无所有的苍穹。而远处山峰之上、随萨仁一同前来的李无邪回头望去,她凝视着小春的背影,心如刀割。
风雪初霁日,故人重逢时。
可谁也不知道重逢之时,一个进退两难,一个心如死灰。
他们相隔太远,他们再也不能站在彼此的身边,于是李无邪只能逼着自己回过头去,走入蒙古人群之中。
他们此刻最好的结局,就是各自转身,不告而别。
再见......
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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