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了,傅东海上一次这么狼狈地逃窜,还是当年一夜之间丧尽双亲、被傅莽追杀之时。他后来受阎如风庇护,又做了这些年生杀予夺的东厂提督,他以为万事皆在他掌握之中,可命运无情地向他宣告——
他错了。
他自以为胜券在握,可殊不知祸端已在暗中酝酿,终于一朝叫他船倾人覆。
奔流的夜风掠过傅东海的耳畔,即便傅东海不愿承认,可他终究是在逃窜。
小春这一路走来,被逼无奈之下有多少次长夜奔行,而今时移世异,那个提心吊胆、惶惶奔走的人,竟也成了他傅东海。
而小春提剑紧随在他的身后,穷追不舍。
傅东海自然是骄傲的,若他此时无牵无挂,他就这么停下与小春一决胜负又有何妨?!可傅东海有牵挂,他还有个万分不舍的人——
傅逢别。
不是亲生血脉又怎样,傅东海早已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女儿,这是他视若掌心珍宝的孩子!
真的,他可以接受自己的失败乃至死亡,但那要在亲眼目睹傅逢别平安离开京师之后!
“砰!”一声巨响,傅东海挺身撞开自家府邸的大门,在院中不安踱步的傅逢别猛地一惊,她回过头去,却发现那是自己的爹爹!
“爹爹!”傅逢别惊呼一声,她惊喜地笑着,想迎上前去,可傅东海却先她一步,步履匆匆地跑至了傅逢别的身边。
傅东海紧紧握住傅逢别的双手,他生怕自己一松手,傅逢别就会受到伤害,或是如风一般一去不返,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东厂提督的仪态,可此时此刻那些劳什子的仪态气度早就不重要了!
“快走!逢别,马上离开京师!”傅东海语气急促地说道,他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了,“三皇子和湘贵妃败了,追兵马上就要来了,你不要怕,你就坐着爹爹安排好的马车离开京师,随行的人马、盘缠一应俱全,爹爹都安排好了,别怕、别怕......”
傅逢别凝望着傅东海,她反握住傅东海的手,轻声问道:“那你呢,爹爹?”
“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傅东海有一瞬的沉默,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和傅逢别一起走,太子要杀他,小春更不会放过他,只有自己留在这里拦住追兵,傅逢别才可能平安离京。
傅东海的手,渐渐地松开了。他多么想握住自己孩子的手,握紧、再握紧一点,最好一辈子都能将她护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不让她受一点风吹霜打。可时间到了,傅东海再也不能陪伴在她的身旁——
她就要远走了,只是身边再没有他了......
“逢别,你听爹爹说,你离开京师,往南走去临安,那是一片富庶之地,江南水乡风景独绝,爹爹为你在那里置办好了田宅商铺,我的孩子,你一辈子都不会被黄白之物所困。那里人杰地灵,也有许多才子佳人,你不是最喜欢诗书吗,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可那里没有你!”傅逢别再也按捺不住,她明白傅东海的意思,“爹爹,你跟我走,你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去临安,离开这些阴谋算计,大隐于市,这不好吗?”
“逢别......”傅东海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滴眼泪轰然落在傅东海的掌心,傅东海看着傅逢别的满面泪痕,他的心酸胀痛楚到了极点。
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了,他的心都要被傅逢别的泪打碎了。
他只能避开傅逢别伸出的手,将她向远离自己的方向,决绝地推上一步。
“走吧。”傅东海按捺下心中所有的爱与不舍,他熬红了一双眼睛,背过身去,“算爹爹求你,走吧,逢别......”
傅逢别当然不愿走,她还想伸出手来,去够傅东海的衣袖,可傅东海知道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只能厉喝一声:“来人,带小姐上马车离京!”
此言一出,两侧家仆当即涌上前来,将傅逢别架着向前走。
傅逢别哭啊,喊啊,可傅东海都不为所动,他当然心疼,他的心都为那一声声的哭喊而抽搐痉挛,可他不能心软,因为他绝不能让傅逢别身处险境!
这是他对傅逢别最心狠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逢别,原谅爹爹让你流泪,也原谅爹爹再也不能陪在你的身边,护你一世平安......
傅东海缓缓闭上双眼,他将眼底的挣扎与彷徨都敛去,因为他知道还有一场恶战在等着自己——
“砰!”骤然一声巨响,方才闭合的傅府大门,又再次被强硬的外力冲撞开来,太子一党人马鱼贯而入,而小春在片刻之后,紧随而至。
“快走!”傅东海对傅逢别说道,也对那些护送傅逢别的家仆说道,可缓缓踱步进入府中的小春,却轻飘飘地开口道:“不用走了。”
什么意思?!
傅东海左脸伤疤猛地抽动一瞬,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小春,似是要食其血啖其肉!
“傅府周围早设下了伏兵,只是傅督主一心逼宫,疏忽至此,没有察觉罢了。”小春一言揭穿真相,这傅府上下,早已成了笼中困兽!
“你我的较量,又何必牵连无辜之人?”事已至此,为了傅逢别的安全,傅东海万分不甘、难以启齿,他也只能暂时向小春示弱,“放她走,你与太子想要我的命,我束手就擒便是!”
“哈。”小春轻笑了一声,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不可思议的事。
也确实是不可思议,小春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从傅东海的口中听到,“何必牵连无辜之人”这八个字。
“这个问题问我,傅督主难道不心虚吗?”小春漆黑而幽深的瞳孔凝望着傅东海,他眼中藏了太多的恨、太多的仇,经年累月,已化作两汪深潭,无底无岸,“只我亲眼所见,当年谢公褚首辅同其他十一名义士血洒高台,而后千名孩童为长生祭天,四川战乱你傅东海借机敛财多少人家因之家破人亡,你要不要亲眼去看看那关西,多少将士因你一念之差,惨死战场?!”
小春望着傅东海,讽刺至极地启唇轻道:“你也配。”
那桩桩件件的罪名入耳,傅东海却不觉得羞耻,他的良心早不知道丢在了这名利场的哪处角落,他才不后悔,他唯一悔恨的只是没有再狠一点,早一点将小春斩于剑下,否则他今天也不会身陷囹圄,狼狈至此了。
“我杀过的人、犯过的罪,我数不清。”傅东海也望着小春,回以一笑,“我当然不配,可你敢说,你自己就干干净净吗?”
“你也沾了无数的血,你也背了无数的命,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可笑。你今天站在那里,义正言辞地来指责我,只不过是因为成王败寇,你略胜我一筹而已!你我、这京师中的人本就是一般的货色,你偏偏还要装得磊落,用罪名来杀我——”
傅东海的目光狠厉得骇人,同样的话,他原数奉还,“你也配。”
“我当然不用罪名来杀你。”长生剑的剑尖与地面摩擦,划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小春提起手中长剑,抬手拂去了其上零星的血点。
如雪的剑刃倒映着小春的双眼,那双幽如深潭的眼中,杀意倾巢而出:“师父授了你我武功,我自然是用这柄剑来杀你,也算善始善终!”
话音未落,小春一剑已疾驰而出,他没有留丝毫情面,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的杀招,直取傅东海心口!
傅东海又岂会怕他,他当即提剑以挡,“刺啦”一声巨响,双剑相撞,这一对仇深似海的师兄弟,终于再次交锋!
小春一身长绝剑法已至化境,静时如风过无影,动时如万剑丛生、万山齐鸣,傅东海流风剑法亦也独步多年,二人过招之间,似天雷地火,海倾山崩!可这还远远不够,小春已然察觉到傅东海有所保留!
他是怕,原来傅东海也会怕,他怕若杀了自己,傅逢别也会因之遭受牵连!
可小春只觉得他自大得可笑:“你不是想保傅逢别平安吗,好啊,你若能杀了我,自然能带着你的女儿离开京师。”
小春是在激他,最明显的激将法,可傅东海信了。
这是他与傅逢别逃生的最后机会了,他只有这么一根救命稻草,他只能紧紧抓住,再不放手!
压抑的杀意与不甘终于倾巢而出,傅东海本就凶戾的眉目,此刻更是锋利得可断金石!
“当!!!”一阵震天撼地的相撞之声,这两个武功都为当世巅峰的人,终于都用尽全力使尽毕生所学,拉开了这旷世一战的帷幕!
流风剑法迅疾无匹,而长绝剑法更是狠厉,分明每次被逼入绝境,却又能奇迹般地忽出一剑,绝境逢生,而剑意更胜从前!
小春与傅东海都不敢有一分一毫的疏忽,他们都为这最后一战投入了所有的心神,二人相斗相缠,他们的额间都生出了点滴细汗,而他们的身上也都留下了对手赋予的伤痕!
小春的腰腹被划出一道血痕,而傅东海的左臂正中一剑!
血液涌流,却更加激发了战意,小春与傅东海都愈战愈勇,战局越发激烈,而小春与傅东海眼中火光亦是更盛!
再没有比他们更仇深似海的人了,没有人比他们更恨彼此、更想置对手于死地,而这世上也再没有人,会和他们一般旗鼓相当,棋逢对手......
无论是小春,还是傅东海,他们都心知肚明,对面的人是这世上唯一能与自己一战的人了,他们剑剑都为夺对方的性命而出,可他们的眼底却又同时生出些隐秘的复杂情绪。
那是永远不能宣之于口的......惺惺相惜。
“刺啦!”“噗嗤!”小春手中长生剑划过傅东海的大腿,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而傅东海手中长剑直刺小春左肩,穿骨而出!
两道剑同时刺向对方,却又在同一瞬间撤离,小春与傅东海各自后退一步,他们的眼睛紧紧凝望着对方,他们都看见了彼此的喘息,他们知道,对手已经伤痕累累,濒尽力竭了,因为他们自己都是如此——
这是决出胜负的最后时刻了,谁生谁死,都在这一招之间了。
是时候了,究竟是流风剑法独步天下,还是长绝剑法更胜一筹,是傅东海能活着离开,还是小春将踩着他的尸骨登临峰顶,都由这最后一招决定——
纵浪大化,与故人长绝。
流风剑法与长绝剑法的最后一式——
小春与傅东海动了。
纵浪大化,如风起万壑,天地汇于一息,而故人长绝,似千仇万恨,古今与之长眠,剑意之大成皆蕴于一式之间,小春与傅东海皆破釜沉舟,置生死于度外,向对手挥出集毕生所学为一体的最后一剑!!!
“轰隆!”苍穹似乎为之摇动,大地似乎为之震颤,似有泰山崩、雷霆裂、菏泽倾、东海覆,天上地下人间万物似乎都为之悲鸣一瞬!!!
轰鸣之后,万籁俱寂,只有那唯二响起的剑刃入体之声,清晰可闻。
一招纵浪大化,直刺入小春的肋骨,只差几寸便要丧命,而一招故人长绝,直将傅东海钉于地面,小春满身是血地紧握着长生剑,他跪压在傅东海的身上,而他手中长生剑,正中傅东海的心口!
一滴粘稠的血划过小春的颌骨、下巴,最终落在了傅东海不可置信的眼角边,血液晕开,像是命运的朱红判笔,宣告着胜负已分。
一声吼叫传入耳中,似是傅逢别在唤着“爹爹”,傅东海的听觉逐渐混沌,他已经听不太清了,但他还是拼命地想回过头去,看傅逢别一眼,告诉她不要害怕,爹爹在这儿呢......
傅东海颤抖着抬起手来,他不是想反抗,他反而紧紧扼住小春压制着自己的手臂,他拼命咽下口中血沫,说道:“放过她......我求你,放过她......”
傅东海命数将尽,可小春又何尝不是身受重创,他不断地喘着气,那如钝刀一般的喘息每响起一次,他断裂的肋骨便随之震颤一次,他疼得不断痉挛。小春一直以为仇人的狼狈,就是最好的抑制痛苦的良方,可今时今日傅东海尊严丧尽,甚至在祈求着他、央求着他,小春却觉得悲哀。
汗与血融为一体,可又仿佛有什么晶莹的水泽从小春的眼角溢出,那或许只是一滴夜露,它就这么顺着小春的脸颊缓缓流淌,而后滴落在长生剑的剑刃上,冲刷下一道蜿蜒的痕迹。
夜风流淌,拂过小春的鬓发,小春低垂着头颅,他缓缓闭上双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傅东海双目陡然睁大,他知道小春首肯了,他放过了傅逢别,他真的放过了傅逢别!狂喜涌上心头,泪水也随之涌出,这个将死之人,却在最后一刻欣喜如狂!
多么悲哀的欣喜如狂......
“阎如风、谢清之还有我自己的仇,我都报了。”小春是最后的胜者了,可他嘴角却没有一丝笑意,寂静的夜里,他忽然觉得寂寞得可怕,他好累,可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傅东海——
“他让我告诉你——”
这个他,不言而喻。
“他让我告诉你,你们二人到头来,不过是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殊途同归......他走过这么多的路,到头来他与阎如风,也终究不过是殊途同归。
傅东海也累了,他的双眼不断地闭合,他的气息也逐渐微弱,似乎下一刻就要随风而散,而小春却在此时忽然道:“还有......”
傅东海屏住最后一丝气息,他想听小春说完这最后的话——
“你说他没有教过你天地同归,没有教过你流风剑法的最后一式,你说错了。”小春的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无穷的悲欢爱恨生离死别,将他拖累得形销骨立,“他教过你了,天地同归是玉石俱焚,他苦心孤诣为你创了一条生路——纵浪大化。”
“他已经教过你了。”
天地同归,是同归于尽;故人长绝,是万事寂灭;唯有纵浪大化,意在求生。
“他口口声声让我为他报仇,但我觉得,他其实是想让你活下来的......傅东海,你是他此生唯一在意牵挂之人。当年他杀了你的父母,他已用多年恩情与自己的性命奉还,而今你也用自己的性命偿还了他——”
“你们二人,恩怨相抵,两不相欠了。”
最后的话,小春都已说尽,他再也没犹豫地拔出长剑,失去了剑刃的堵塞,傅东海心口当即血如泉涌!
可傅东海笑了,他笑着闭上了双眼,一切都在慢慢流失,最后只剩下了寂静的夜风在他耳边流淌,他的思绪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是飘回了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一回首,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故人,就在身后,等他回家。
他追风而来,又在风中而去,缘起缘灭,终究还是回到原点。
傅东海最后一分气息流散于夜风,一滴眼泪滑落,正落在小春的掌心,而小春缓缓仰头看去,只见天上那一轮寒凉明月,依旧未圆。
可人间万般过眼,又有何事能真正圆满无缺呢......
“傅东海......”一声悠长的叹息溢出嘴角,小春轻声道——
“别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