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寝殿。
一场盛宴,小春醉得不省人事,李央搀扶着他,却没有将小春送到自己的府邸,还是带着他回到了乾清宫。李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能只是因为一点点私心,他不想和他的先生分开,他想让先生多陪陪他,哪怕只有一夜。
于是明黄的、绣着祥云飞龙的御被覆盖在小春的身上,繁华而厚重的幔纱笼罩着帐中之人,李央遣散了所有仆从,他亲自剪灭了烛花,而后满怀忐忑地攀上龙床一角,踌躇良久后,他终于还是微微颤抖着手,环抱住了小春的腰。
“先生......”李央轻而又轻地唤了一声,暗夜之中,他借着一星月光,细细看着小春的面容,夜晚平静而又漫长,此时此刻李央心中无比满足。
这就是他唯一想要的,他想要他的先生,永远陪在他身边。
就像现在一样。
怀抱越来越紧,呼吸也越来越炽热,李央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将先生揽入怀中,他只能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直到少年颤抖的双唇轻吻上小春的嘴角——
他用一个暗夜中轻柔的吻,以证明他美梦成真。
李央笑了,他双目灿若明星,而嘴角的弧度难以抑制,他在无边的心安与喜悦中依偎在小春的身旁,直到困意与夜风抚上他的双眼。
长夜漫漫,而他不再孤单。
......
第二日清晨,小春在头痛欲裂中悠悠转醒时,已是日上三竿的巳时了,这是小春第一次因醉酒误事。他用尽力气睁开沉重的双眼,可即便醉意散去,他的眼前仍然有一瞬间的模糊,神智也有那么片刻的不太清醒。
小春摇了摇头,想甩开脑中的昏昏沉沉,可此时一阵脚步声响起,而后一只手撩开帘帐,贴心地递来一杯温热的茶水。
小春有些迷茫地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人影重叠而模糊,小春看不太清,只觉得有些熟悉,刹那之间,小春甚至弄混了时间,他将信将疑地唤了一声:“......李谛?”
面前的人动作停滞了一瞬,李央脸上的笑意霎时间僵住了,他明亮的眼眸渐渐黯淡,眼底变得深沉,像是有什么风暴在其中酝酿。
“先生。”李央语气低沉得有些骇人,“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他。”
此话一出,小春这才分辨出眼前来人。
神智渐渐回笼,小春终于从那迷茫混沌的状态中脱身而出,他的瞳孔渐渐聚焦,他再度摆脱了无措,于是万事重归掌握之中。
“陛下。”小春看清了李央的面容,他的神色无害得一如往昔,仿佛那一瞬的阴沉只是小春的错觉,“臣......臣糊涂了。”
“无事。”李央扯了扯嘴角,重新露出一个强装的笑来,他状似无意间问道,“先生是想念先太子了吗?”
“想念他?”小春觉得这个问题无稽得可笑,“已死之人,不足扰乱心神,只是恍惚之间,陛下的面容与他有三分相似而已。”
小春说得不错,李央的面容的确与李谛有三分相似,毕竟是兄弟,血浓于水,面容相似不足为奇。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央闻此一言,却蓦地垂下眼眸,喃喃轻道:“所以先生究竟是在看我,还是透过我,在看他......”
太轻的声音,连小春也没有听清。当小春想询问李央在说什么时,李央却先一步抬起了头,对小春笑道:“对了先生,昨夜您喝醉了,我便带您到乾清宫休息了,您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陛下思虑周全,臣岂会有二言?”小春恢复了力气,走下床榻,一边回答着李央的询问,一边披上锦衣华服,“只是乾清宫乃陛下居所,臣子宿此,实在僭越,往后切不可再如此了。”
李央望着小春的背影,没有说话,可他心里却无端地在想——
要换成了李谛,您还会再说,“不可如此”吗?
质问都被藏入心底,李央重新挂上笑意,他正要重新换个话题,抛开这些冢中枯骨,可小春却径直走出了殿外。
“今日是登科进士授官,臣已耽误了半日,如今不可再拖,便先告退了。”
平淡的话,毫无留恋的背影,小春就这么走出了乾清宫。而李央一个人立在大殿之中,任凭阴影将他的身躯彻底笼罩。
灿烂的、讨好的甚至有些傻气的笑一瞬间无影无踪,李央面无表情地站立原地,向小春离去的方向,凝望良久。
......
文渊阁前,吴立凛然而立,他抬手仰望着这座天下士人向往的恢弘建筑,眼见琉璃瓦映朝晖,重檐叠飞,古朴之中自有肃穆清雅。
四海藏书尽在此地,天下枢要尽汇于此,这是历来内阁大臣议政之地,吴立坚信,这也是他未来即将踏足的地方。
“状元郎,王爷请您进文渊阁一叙。”一个太监前来通报,他含笑引着吴立步入文渊阁,“王爷就在阁内等您,您快些进去吧。”
“多谢公公。”吴立微微颔首,他在门前伫立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后,终于伸手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大门。
“嘎吱——”门扉轻响,日光随着大门的开启照入阁内,惊起书架之间飘荡的尘埃。小春闻声回首,他负手而立道:“来了。”
“拜见王爷。”吴立撩衣而跪,虽然是跪地行礼的动作,但他的脊背仍然那样挺拔,像是一株永不为霜雪所折的青松。
小春很熟悉这样的姿态,他见过太多宁折不弯的人,魏兰庭、蒋河岳、谢明河、褚正思、谢清之、俞连决......他们有的埋骨泉下,有的飘零天涯,而今吴立的脊梁也同他们一般笔直,但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什么不同。
小春说不太清,他只是从吴立的眼中看出,他一定有一个很想要的东西,为了这个东西他可以不择手段。
对了,不择手段,吴立和从前那些人的区别就在于,他不是君子,伦理道德悠悠之口都与他无关,为了他想要的东西,他可以用尽任何方法。
“吴立。”小春俯视着跪地的吴立,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你知道本王传你来,是为了什么?”
“臣斗胆揣测,是为授官。”吴立回道。
“不错,与你一同登科的进士都已授官,唯独你迟迟没有受到任命。”小春凝视着吴立的一举一动,发问道,“你的官职,由本王亲授。只是在此之前,本王要问你,你究竟想要什么?”
“位极人臣的官位?锐意变法的声名?还是家财万贯、平步青云?”
财权利禄声名,多少人寒窗苦读至白头,汲汲所求不过于此,可吴立却神色平平,无动于衷:“臣不想要这些身外之物。”
“哦?”小春微挑了挑眉,“那你参试夺魁,所求为何?”
“为天生我才,必有一用,求一代盛世,自我辈而开。”何等狷狂之语,吴立却脱口而出,他究竟是不识青天高黄地厚,还是真身怀不世之才,可以力挽狂澜?
“言辞凿凿,信誓旦旦,可口说无凭,你又有何实据,能令本王信服?”小春的语气微沉,周身气息也随之压低,若是寻常人等必为之胆寒不能言语,可吴立却从容不迫,从袖中取出三封书笺:“臣献三道变法之策,恳请王爷垂目。”
小春接过书笺,细细翻阅,而吴立慨然续道:“第一策,曰变法更革、循序渐进。试观当今之世,有五弊侵国本扰天下:曰百官旷废、曰吏治因循、曰财用大匮、曰豪富骄恣、曰边备未修。”
“臣以为致理之遣,莫急于安民生;安民之要,惟在核吏治。故首谈吏治。如今朝堂纲纪不肃,法度不行上,下务为姑息,百事悉以模棱两可谓之调停,以委曲迁就谓之善处。于是事事推延,官官相护,遂至政令不达,阳奉阴违。整顿吏治之道,莫过于张法纪以肃群臣,悬法于众,以法理政,刑赏予夺,秉持公道。兼察为吏政绩,事事定程限,立文簿,月终注销。抚按稽迟者,部院举之;部院容隐欺蔽者,六科举之;六科不觉察,则阁臣举之。月有考,岁有稽,误者抵罪。于是万里之外,朝下而夕奉行,如疾雷迅风,无所不披靡。于是百官旷废、吏治因循之弊或可肃清。”
“再论财用民生之法。自大齐开国至今,税法未曾革易,百年积弊,乱象横生。豪富者田连阡陌,更有‘受献’‘诡寄’‘寄庄’种种手段以逃田赋;贫者苦于豪富之欺,酷吏之凌,有甚者无立锥之地反有田赋在身。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小民永无宁日,居家奔逃者不计其数。于是国赋渐弛,加之近来连年内乱外扰,兵事迭起,国用巨增,国库衰竭,而黎民亦贫,赀财尽入豪富之门,而国与民皆膏血无存,何其可恶!臣窃以为欲使国库充盈,生民有余,当以整顿赋役、土地、税法为先,兼盐法、农田、水利、青苗、均输、免役、市易诸法,使豪富不敢横行乡里,奸佞不敢弄诡诈索,于是民不加赋而国用饶。”
“至于边备,臣以为当外示羁縻、内修守备。于外,蒙古如今战败,一朝势颓,当借此良机与其重修于好,定百年和平互市之则,一来使边疆无患,二来使我大齐有休养生息之机;于内,亦切不可因胜而骄,当未雨绸缪、居安思危,修险隘、练兵马、整器械、开屯田、收塞马、散叛党,令叛贼不敢作,令边将安于用。”
“至此吏治、民生、边防皆备,可谓全万世之法矣。”
他一番话说得洋洋洒洒,毫不滞涩,治理诸弊之法、更革天下之心皆蕴育数语之中,听来直令人赞赏不已,心潮澎湃。纵是小春这般见多识广之人,心中亦为之暗暗赞许,但小春到底喜怒不行于色,他故作语气平平道:“你且继续说说第二策。”
吴立应是,继续说道:“第二策,曰矢志不移,擢才镇乱。”
“人常谓‘天变当畏、人言当恤、祖宗之法不可变’,于是惯于因循守旧,心安理得。一遇更革改新之语,即如见虎豹下山,两股战战,以为在上者欲独断专行,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臣试观古来革新功成者,皆遭怨谤于先。如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当天下先者,必为庸人所惧,惧则生恨,恨则无所不用其极欲谤之、诋之、毁之,如今日使十人理财,其中容有一二败事,则异论乘之而起。可尧与群臣共择一人治水,尚不能无败事,况所择而使非一人,岂能无失?臣窃以为若欲变法革新,当坚变法之心,不为异论所惑,矢志不渝,方能披荆斩棘,以启山林。”
“变法之中,泥沙俱下。若有锐意变法之良才,当即擢升,以嘉奖其变法之决心,为天下表率,是谓‘擢才’。然变法并非通途,各地豪强、宗亲、王公必因之受损,欺瞒之田地一朝无存,诈财之诡道一朝断送,其必生怨恨之心,更有甚者包藏祸心、结党营私、作乱于下。此等奸党,当先以法度警之,后而罚之,若一意孤行,则以厂卫之力镇之,使天下贪官污吏、豪强宗族、王侯外戚不敢犯上作乱、鱼肉百姓,是谓‘镇乱’。”
“镇乱?”小春眼神微动,“天下多少既得利益之人会因变法受损,若都将他们镇于刀下,这天下恐怕早已血流成河了。若他们联合起来犯上作乱,恐怕这江山又要横尸遍野。”
“天下革新,必有鲜血祭之。若能以寥寥之血,解民倒悬,又有何妨?”吴立毫不犹豫地答道,“且镇乱之法,当严惩特例,警示天下,宽待余人,以示仁心,宽严并济,循序渐进。地方豪强宗亲积弊百年,乃累世沉疴,最是难除,然而恰是这最难除之地,才是生民最苦之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小春沉思良久,他当然知民生多艰,他只是在抉择,这一激进的变革究竟能不能付诸事实......小春沉默不语,他继续翻看着第三策,可那第三策却是一片空白。
“第三策为何是一张白纸?”小春发问道。
“臣斗胆先行二策,若二策不足挽狂澜扶大厦,再起第三策。”吴立长拜叩首,碧血丹心,而小春凝视着手中二策,喃喃念道:“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半晌寂静,针落可闻,良久后只听闻一阵“簌簌”之声,一张单薄的任命飘荡至吴立的身前,吴立猛地抬头,而小春背对着他,负手而立:“你的话,如今只不过是纸上谈兵,本王要看到的,是实绩。”
“浙江省绍兴府治下秀水县,素为钱塘江大潮所扰,百姓背井离乡,苦不堪言,你若能治,即入内阁。”
寥寥数语,登天之机。
能否入主枢要之地,皆在这成败之间。
小春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吴立感激拜谢——
“臣,定不负王爷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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