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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秀水县

东方既白,一线辰光朦朦胧胧,尚未驱散笼罩着天地的黑暗,京师城门便已早早开启。城门口人迹寥寥,唯有一匹昂扬白马立于城门外,其背上坐着一位身姿挺拔、风骨凛然之人,观其面容,赫然正是整装待发的新任秀水县令——吴立。

吴立勒紧缰绳,驻马而立,他回首遥望着晨曦下明光烁烁的帝王宫阙,凝视良久,而后才终于缓缓回头,望向尚还朦胧不清的前路。

踏上了这条道路,就意味着与天下得利者为敌,他的对手,是百年旧法沉疴积弊,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这条路上的千难万险,早已可以想见......

可吴立不怕。自他十二岁起立志求道,期间种种迂回曲折,可他的初心未曾有分毫变易,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五年。

他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这个变革天下、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机会!

纵关山难越,他也要闯上一闯,有朝一日登凌绝顶;纵风谲云诡,他也要搅起一池浑水,叫泥沙俱下,天下重归河清海晏!

吴立深吸一口气,他再不犹豫地扬起马鞭,即将向前方飞驰而去,可恰在此时一阵马蹄声自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紧接而至:“且慢。”

吴立动作一顿,回身望去,却见一人着寻常装扮,头戴斗笠,纵马而来。

光耀的晨曦似乎格外偏爱来人,为他本就无双的面容与身姿镀上一层灿烂的金辉,他轻喝一声,勒缰驻马,马蹄微微腾空,而他衣袍翻飞,光华灼灼,如神人之姿。

吴立见此情此景,不禁有一瞬的怔神,直到来人走近了他的身侧,吴立这才回过神来一般,下马行礼道:“臣拜见王爷。臣一介小吏,怎敢劳王爷送行......”

吴立还要说些什么,可小春却已打断了他:“谁说本王是来为你送行?”

“那王爷是?”吴立不解地抬头,望向小春,这个才智超群、能言善辩之人,却在此刻显得那样木讷、笨口拙舌,小春见状笑道:“曾有一位故人说,不知世,何以治世,我至今深以为然。”

此言一出,吴立当即也领会了小春的意思,他只是有些不可置信:“王爷是要与臣同去秀水县?这恐怕......”

吴立想说折煞,想说不合礼法,可小春已先他一步纵马而前,只见他回眸一笑,扬声说道:“路途之中,唤我小春便是。”

“喑——”一声马嘶响起,小春纵马而去,吴立凝望着小春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

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浮现在这个不苟言笑的人脸上,吴立看着日出东方,越发明亮的光辉将黑暗与云雾尽数驱散,将他们的前路照耀得清晰而辉煌,他终于再没有犹豫地扬鞭纵马,追随着小春的步伐,向前路奔去。

......

自京师至浙江省秀水县,南北横跨两千里,二十余日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吴立与小春终于来到了秀水县城门之前。

“路引。”守城门的卫兵打了个一波三折的哈切,懒洋洋向来人伸出手来,讨要过境文书,吴立与小春相视一眼,彼此默契地没有报上身份。吴立从行囊中拿出文书,递给了卫兵查阅。

那卫兵只粗粗地扫了一眼,根本没有细看,而是抬眼打量着吴立与小春,意味深沉地搓了搓手指,意有所指道:“你们这文书,有些错漏吧。”

吴立闻言当即领会其意,他在心中冷笑一声,可面上却未发作:“官府颁发,绝无错漏。”吴立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吊钱来,自然无比地递给了对方:“守城辛苦,权作茶水钱奉上。”

那卫兵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将那一吊钱揽入怀中,而后看也没看,便将文书交还给了吴立:“客气、客气。文书我瞧过了,没问题,你们进去吧。”

吴立收起文书,他与小春没有多说什么,只径直踏入秀水县内。

“各色名目,巧取豪夺,不想连这出入城门,也要供奉了。”小春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莫说这秀水县如此,推之天下,又该有多少百姓为这进出城门烦恼忧愁?

“常言道小鬼难缠。这只不过是最习以为常之事罢了。”吴立见多不怪,早已看穿了这一池腐水。他与小春二人一边叙话,一边观察着四周景象,周遭环境尽收眼底,他们都不由得眉头微蹙。

浙江富庶,乃鱼米之乡,本该是经济最繁华之所在,可吴立与小春目之所及,却见街道两旁商铺白昼闭门,道上人烟萧瑟,路过之人皆是愁眉苦脸之态,如此萧条之景,实在令人费解。

正在此时,忽有一阵喧哗打破了这萧瑟的寂静。只听得两三声无力哭喊,继而是一阵辱骂之声,吴立与小春循声望去,只见城门口一队官兵,正威风凛凛、趾高气昂地阔步而行,而在他们身后,是两个身戴枷锁、鼻青脸肿的“犯人”。

“跑,老子让你跑!”队中一名官兵啐了一口,而后狠狠踹了“犯人”一脚,“田赋不交,劳役你也不去,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到头来还壮了胆子,想逃到山林当老鼠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还要劳烦爷爷们来抓你!像你们这种人,就该游街示众,以儆效尤!”

那两个“犯人”受此侮辱,却只是连声讨饶,这显然不是两个恶徒,相反,观其面貌淳朴老实,行为举止也多谨小慎微,小春一看他们微微佝偻的脊背和粗糙的双手,便知这二人乃是农户。

“此二人应当是逃户。”小春道。

吴立点了点头:“秀水县以工商往来为主业,而秀水县下秀水乡,则以耕织为业。我朝赋役之法,皆因人丁资产而定。若家境殷实,赋役便重;若家无余赀,赋役便轻。可乡野之中,仗着地处偏僻,豪富之家便公然与贪官污吏勾连,为非作歹。豪富之家明明坐拥田地千亩,却号称自己家境清贫,以此逃避赋役,而真正清贫之家却承担本不该有的重赋重役。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贫者不堪重负,遂举家迁逃。这二人或许便是如此情形。”

小春闻言沉思,而吴立继续道:“现实情形,更不止如此。若一户背井离乡,可赋役仍是定额,乡中之民便承担更多赋役,愈发苦不堪言,于是也相继奔逃。到最后,更有甚者举乡流亡。于是地方府衙才颁行律法,称擅自逃亡者,捉回严惩。”

这些向来质朴而沉默的人,是被逼到了怎样的绝境,才会弃乡而逃,自甘踏上一条颠沛流离的路?

这天下生民之苦,远比小春心中所想还要沉重百倍。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所见所闻,愈发令人不忍。这一处是破产者沿街乞讨,那一处是孤女卖身葬母,再往前看,街尾的一处商铺前,又是一片喧闹嘈杂。

“王老爷、王老爷,还请再宽限几日吧!这钱我一定还上,您大人有大量,容我再做几日生意,手头有了余钱,一定将钱补上!”那店家就这么跪在商铺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连声哀求,可他身旁那些围着的壮汉家仆,与那一身华服斜眉歪眼的王老爷却无动于衷。

王老爷似乎嫌弃他鼻涕眼泪太脏,遂翻了个白眼,一脚将那店家踹了开来,斥道:“去去去,弄脏了老爷的衣服,你赔不起!三日前爷爷我告诉过你了,若再不还钱,这店你可就别想要了。如今三日期限已到,你却叫我再等几日,明日复明日,我看你分明是想赖账不还!”

“怎么会呢,白纸黑字,小的不敢抵赖啊!只是......只是前几日官府说堤坝又有损,又派人来收了一笔修堤款,加之您这利息每日都水涨船高,小的一家老小那么多张嘴还等着吃饭,实在是还不起了啊老爷!”店家声泪俱下,试图唤起王老爷的一丝同情,可这等放高利贷的老手,岂会留情面给他?

“当初是你哭着找爷爷我借钱,如今嫌利息高的又是你,你说的不错,白纸黑字写在那里,都是你自己选的,怨不了别人。爷爷我如今只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现在还钱,要么——”王老爷哼笑一声,折扇一收向前一挥,对他手下那些气势汹汹的家仆吩咐道,“给我砸!”

“不要啊老爷,不要啊!这是我的身家性命啊!!!”那店家急得手脚并用,想阻拦那些家仆,可那身强体壮的家仆手臂一挥,便将店家推倒在地。

眼见得那些家仆已进了商铺,抬手就要把商铺毁于一旦,忽而一道斥声于他们身后响起:“住手!”

王老爷与家仆回首望去,街上众人也纷纷望向了出声那人,一齐想瞧瞧是谁那般大胆,竟敢阻拦这横行街巷的王老爷。

目光一时间汇于一处,众人瞩目之中,小春面不改色地将那店家扶起。

“你是何人?!也不去打听打听爷爷我是谁,就敢来拦我的事?”王老爷伸手指着小春骂道,“去!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那些家仆闻声而动,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动作,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随即一道哀嚎之声响彻云霄!

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就在家仆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那方才还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王老爷便被人踢翻在地,四脚朝天,而小春正抬脚踏在他的心口!

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细看来,王老爷方才指着小春的那只手,也已手骨尽断!

亲眼见证这不可思议之事的众人,皆面面相觑,屏息不敢出声,而那些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家仆,此刻都闻风丧胆地向后退却。

“我是何人,不重要。”小春扫视着在场众人,凡其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哑然无声,“重要的是我身后之人,便是你们新到任的秀水县令。县令之前,公然横行霸道,为非作歹,谁给你们的胆子,鱼肉百姓?!”

此言一出,众人骇然,他们纷纷望向小春身后的吴立,在犹豫片刻后,皆跪地俯首。

“草民不知县令大人在此,还望大人恕罪......”

一片讨饶之声,吴立却亲扶几名百姓起身:“本官一路欲探访民情,故不曾暴露身份。诸位百姓都且请起。”

风声一出,县令到任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开来,那还在府衙里苦苦候着的县尉县丞听闻了消息,当即扶着官帽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赶到了吴立与小春身边。

“下官县丞谭乌,参见县令大人。”那八字眉、儒生衫的县丞谭乌如是拜道。

“下官县尉付白,参见县令大人。”那国字脸、长髭须的县尉付白如是拜道。

“不知县令大人已至,有失远迎,实在惭愧。又叫大人看到此等景象,我等真是......诶,真是无地自容。”谭乌与付白应和着道,“这横行霸道之人,我等自会处理,县令大人舟车劳顿,还是早些去府衙歇息吧。从京师到我们这穷乡僻壤,大人一路可还安好啊?”

他们连声关切献媚,叫吴立不禁冷笑一声:“一路走来见此情景,如何安好?”

“这......哈哈。”谭乌与付白无言以对,只得干笑两声,“是下官无能了。”

“无能事小,失了为官之道才是事大。”吴立环视着这秀水县凋敝之景,生民之苦尽收眼底,他沉声说道:“本官奉王爷亲诏而来,见农户被逼流亡,孤女卖身葬母,高利贷者横行霸道,鱼肉百姓,种种所见所闻不胜枚举,百弊竟横生至此!”

此言一出,谭乌与付白皆露出惶恐神色,而吴立遥遥向帝乡一拜,沉声道:“今日所见,本官自会回禀王爷,这秀水县——”

“也应当变一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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