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斜地穿过教室有些高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明晃晃的长方块。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特有的干燥气味,还有一种更淡的、属于木头课桌椅和无数小孩子挤在一起散发的,混合了汗水、布料和某种零食残渣的、既不算难闻也算不上好闻的味道。这就是四小二年级四班的春天,一个与我此前在幼儿园不太一样的春天。
但这是能和望春天一起上课的春天。
经过一学期的相处,我已经和大家其实相处的差不多了,但是对于我而言,我较为熟悉的还是只有小春,勉勉强强算上董毅。因为我妈好像最近开了一个厂子,所以上学期放学我都是和小春一起回家的,有时候董毅也和我们一起走,这是看在董园长请我吃糖的面子上。可以说,未来几年的放学格局已经形成——我、小春还有董毅。
我被安排在教室中间第二排的位置。这个高度对刚满6岁的我来说正合适,不用像在幼儿园时要费劲仰头看老师挂在高处的画,也不用像坐第一排的董毅被粉笔灰呛得喉咙发痒。更重要的是,小春的座位,就在我的左手边,我只要动一动胳膊肘,她就会看向我。
我和小春不需要像别人那样在桌子上画出三八线,因为我也不想和小春之间那样有明确的界限,就像小春爷爷棋盘上的楚河汉界那样。
这一年,也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除了亲爱的罗女士办了一家电子厂以外,小春爷爷决定重操旧业去济众堂坐诊。我记得我之前下楼梯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晕倒从楼梯上摔下来,膝盖处很大一块都破皮了,红肿的伤口里面夹着砂粒,看上去让人头皮发麻。正好被买菜回来的小春爷爷发现了,他抱着我带去书房,从后面的大柜子取出一盒药膏,给我清理伤口上药。书房有一股草木的香气,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中药的味道。——不过小春可就苦不堪言了,她讨厌书房,因为每次去书房就意味着她要被抽背。
下课铃刚响,一种无形的牵引立刻发生。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脚步自然地跟上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望春天正和几个女生说说笑笑准备去办公室搬作业——她是语文课代表。她的马尾辫随着步子轻轻晃动,阳光偶尔跳跃在发梢,像镀了层薄金。
“望春天——”
程梓清脆地喊了一声,几步追了上来,亲昵地想挽住望春天的另一边胳膊,“一起呀!”
几乎在程梓声音响起的同时,我的身体瞬间绷紧。脚步骤停,右手下意识地探出,紧紧抓住了小春校服外套的下摆,布料被我攥得发皱。
我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鞋尖,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线。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知道,我从小就对这种亲密有一种偏执的占有欲。大学的时候我甚至为此看过医生,哦是经典的家庭因素,我真的想笑。这确实很正常。印象里我从小就知道我和别人有点不一样,因为我家只有罗女士,我没有别的亲戚。
小春回头,目光在我僵直的脊背和紧抓着她衣服的手上飞快地扫过。
她脸上那种和其他同学闲聊时自然而然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嗯,大概是无奈,还有一点点的了然。
她没有立刻回应程梓伸过来的手,反而侧过身,拍了拍我紧攥着她衣服的手背。那掌心传来的温热像是一股微弱的电流,让我紧绷的肩膀略微松懈了半分,但心里的警铃仍在嗡嗡作响。
“程梓,”小春的声音依旧清脆,带着点歉意但很坚决,“你先去吧,我等下和阿觉一起去。她刚转来……还有点怕生,我多陪陪她。”
她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并没有因为我的“不合群”而感到丝毫的尴尬。
程梓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小春,嘴角咧开一个不太自然的笑:
“哦……这样啊!那好吧。”
她挥挥手,转身融入了走廊里喧闹的人流。
直到程梓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我才慢慢抬起头,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攥着校服的手指也终于一根根松开,留下了一小片明显的褶皱痕迹。
我看到小春低头瞟了一眼那痕迹,然后抬起眼看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责备,反而有点……安抚?
“走吧,阿觉。”
她重新拉起我的手,温热的、那股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气息包裹过来。
“以后上课铃响了,你可要早点准备好哦,别磨蹭到最后一个。”
她牵着我往前走,语气轻松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和那份令人窒息的紧张解除后的松弛。走过喧闹的走廊,我任由小春安排着排队、进入隔间,像个提线木偶,心思却只在她身上。
小春果然是我的小春。
那个念头沉甸甸地落回心里,带着一点小小的、隐秘的得意。至于程梓?她刚才那个笑容看起来有点勉强,哼,不重要。只要小春的“以后一起”里,没有“别人”就好。
我当时这么想。
数学课的杨老师是个头发有点稀疏、鼻梁上架着厚厚眼镜片的中年男人。他喜欢在黑板上写一些对二年级来说显得花哨又复杂的题目。这天,他在大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又在里面画了些格子。
“大家看,”他用满是粉笔灰的手指敲了敲那图形,“这是个什么呢?像不像一个钟?现在,大家说说,如果分针从12走到3,走了多少个小格子呀?走了多少度呢?”
教室里一片短暂的沉默,只有粉笔和黑板摩擦留下的吱呀声在回响。不少同学皱着眉头,手指头都扳着数。
度?什么是度?我心里奇怪。钟面我认得,格子也很好数。但我记得在小春家那本破旧的画报里看到过,圆好像分成了360份小角,每一份叫一度。分针指12的时候对着最顶上,指3的话……不就是直角?直角是90度?从12到3,走了3个大格,每个大格是5个小格,那就是15个小格?
就在前排的同学还在嘟囔“从12到3是3格”或者“是15小格”时,一个比同学们普遍尖细一些的声音下意识地冒了出来:
“是15个小格,走了90度。”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惊愕,有疑惑,还有像董毅那种傻家伙发出的“哇塞,小矮子你行啊”的起哄。
李老师厚厚的镜片后闪过一丝惊喜的光,推了推眼镜:
“哦?罗觉同学?为什么是90度呢?”
我站起来,感觉脸上有点热,但还是清晰地回答:
“一个圆是360度,分成12个大格,每个大格就是30度。分针从12到3走了3个大格,30乘以3是90度。每个大格有5个小格,所以是15个小格。”
可能觉得“度”这个单位有点脱离实际,我又补充了一句,“或者,四分之一圈是直角。”
老师带头鼓起掌:“非常好!罗觉同学回答得非常对!大家听懂了吗?罗觉同学连‘直角’‘度数’这些知识都知道呢!真棒!”
那赞许像无形的气流,让我的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下课后,我成了小圈子的中心。好几个同学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你怎么知道的?”“真的一个圆360度吗?”“直角就是90度?”“你能看懂钟了吗?” 董毅也挤过来,大力拍了下我的桌子(震得文具盒哐当一响):“喂,小矮子,深藏不露啊!”
被簇拥的感觉不算新奇了,但我还是一如既往不知所措。面对那些求知和好奇的眼神,我有点词穷,只讷讷地说:“书上……有画的。”
目光却不自觉地越过他们,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小春没挤在人群里,她正站在两步开外,靠着窗台,手里拿着水壶喝水,眼睛弯弯的,亮亮的,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看着我。
那份骄傲让我的心瞬间被熨帖得服服帖帖,比任何人的掌声都管用。
然而,这种智力上的光环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很快,它就在生活的小小棱角上撞得粉碎。
下午第二节是体育课。操场边上的单杠像一匹沉默的铁兽矗立在那里。自由活动时,小春提议玩“过山车”——
一个人蜷缩在另一个人怀里,当“车厢”,抱的人原地转圈。
董毅立刻响应,一把捞起一个男生当“车头”,呼喊着让大家后面跟上。
小春自然地想抱我。但我看着小春,又看看自己,再看看旁边已经有同学在嘻嘻哈哈地转圈,心里莫名地抗拒和排斥这种被人抱着、失去控制感的姿势,就算是小春。倘若别人那更是不行。
我小声说:“我……我不想被抱着转圈……”
小春愣了一下,随即了然:“那你当抱人的‘车头’?我当车厢?”
看着小春期待的眼睛,我咬牙点了点头。我模仿着别人,伸出双手去环抱她的腰。天啊,她的腰那么细,又那么高!我几乎需要踮起脚才能勉强够得着、抱得拢。刚一用力想把她抱离地面,自己就觉得重心不稳,脚步发虚。
“准备好咯!”小春提醒着,轻轻踮起脚配合我。
就在那一瞬间,我憋足了劲把她抱离地面只有短短几公分,膝盖却不受控制地一软,紧接着天旋地转!
“啊!” 惊呼声几乎是同时响起。
我感觉抱着小春的力量瞬间抽空,重心完全失控,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扑倒!而怀里的小春,也被这股向下的力道猛地带了出去!
砰!噗通!
尘土的气味钻入鼻孔,手肘和膝盖传来尖锐的刺痛。我能感觉到身下还有一个人,她在我摔倒时下意识地用胳膊护了一下我的头。
是望春天。
“嘶……” 身下传来小春倒抽冷气的声音。
“哎哟喂!” 董毅的大嗓门炸开,“罗觉妹妹!望春天!没事吧?!”
周围的哄笑声戛然而止,同学们都围了上来。我被董毅和另一个男生七手八脚地拉起来。膝盖火辣辣地疼,灰扑扑的校裤上渗出了明显的血迹和尘土混合的污迹。手肘也被擦破了皮。更狼狈的是,鼻子酸酸的,眼眶瞬间就蓄满了眼泪,生理性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
然而,就在第一颗滚烫的液体即将溢出眼眶的刹那,脑海中炸响一声冰冷的惊雷——
“罗觉,记住你是我罗晓英的女儿,不可以哭。”
罗觉身体很弱,从小走路都走不稳,所以经常摔到,长大后的罗觉总是想起自己的膝盖上面有很多疤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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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总是受伤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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