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劈开了剧烈的痛感和委屈。
我死死咬住下唇,牙齿嵌入软肉的疼痛瞬间盖过了膝盖的钝痛。我用力睁大眼睛,看着操场边缘那块在阳光下反光的小石子,把所有的酸楚、羞耻、狼狈和那汹涌的泪水,死死地、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脸憋得通红,喉咙发出奇怪的“咯咯”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阿觉!”
小春已经自己爬了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一步抢到我面前,双手扶住我颤抖的肩膀。
她的左胳膊肘也擦红了,但她的注意力全在我脸上,“你摔哪了?让我看看膝盖!疼是不是?疼就哭出来啊笨蛋!别憋着!”她的声音又急又气,带着浓浓的心疼。
我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倔强地、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块小石子,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股要泪崩的本能。不能哭。妈妈会失望。妈妈最讨厌眼泪。罗女士的女儿,不可以哭!
“伤得不重,皮外伤。”董毅凑过来看了看我的膝盖和胳膊肘,难得正经地点评道,“就是估计挺疼的。小矮子挺能忍啊!”他啧了一声。
“都流血了还不重?”
小春火气更大了,一把打掉董毅想戳我伤口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我无法挣脱。
“走!跟我去医务室!”
我像个失魂的木偶,被小春强行拽着,一瘸一拐地穿过操场。身后隐约还能听到董毅在解释:
“没事儿没事儿,小春带她处理去了……”
以及同学们嗡嗡的议论声。
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校医是个和蔼的老阿姨,一边帮我清洗伤口涂红药水,一边絮叨:“小同学怎么这么不小心呀?摔成这样愣是一声不吭,真坚强!”
她看到我被咬破的嘴唇和通红却干涩的眼睛,又叹口气,“唉,也真倔。”
红药水涂上去蜇得疼。但我还是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小春在一旁抱着胳膊,皱着眉看我,脸上那又气又心疼的表情直到走出医务室都没散去。
晚上回家。我刻意放轻脚步,想把那条沾着血渍和灰尘的裤子藏到脏衣篓最底下。但罗晓英女士精准得像安装了雷达。就在我刚换上干净睡裤时,她已经拎着那条脏裤子站在了我的房门口。
客厅的光线从她背后打过来,让她轮廓分明的脸显得有些严厉的阴影。她没说话,只是提着裤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仔细扫过膝盖部位的那片深红污迹和破口。
那沉默让我的心脏几乎悬到了嗓子眼。
终于,她把裤子放在一边的椅子上,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她的动作干练而带着审视意味,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我涂着红药水的膝盖边缘,那里还微微肿着。
“摔的?”她的声音不高,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点头,喉咙发紧。
“怎么摔的?”
“体育课玩的时候不小心…”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罗女士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肤直接审视我的灵魂。过了好几秒,那股无形的压力几乎让我窒息,她才缓缓开口:
“怎么这么不小心?在学校要遵守纪律,也要保护自己。记住,一点小伤,哭是最没用的。跌倒了,下次知道该怎么避免才是正经事。”
她的声音清晰、冷冽,没有任何安慰的温度,只有纯粹的结论和不容置疑的要求。说完,她转身离开房间,带上了门。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地板上,膝盖微微刺痛,心里像被塞进了一整座冰窖。空气里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和刚才那句冰冷的话在无声回荡。那个在医务室用尽全身力气忍住的哭腔,此刻变成了喉咙深处的硬块,死死地卡在那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不和小春她们一起吃的晚餐通常很简单,只有我和妈妈两人在家吃。但每个月总会有一两次,当桌角的红色老式电话机响起,罗女士拿起电话说一句“嗯,知道了”,或者下班回来说一句“晚上我有事”时,我就知道,我的晚餐地点会转移到那个充满了熟悉烟火气的所在——老街上的“望记馄饨店”。
今天就是这样的日子。天边的夕阳像打翻了调色盘,涂抹出浓烈的橙红和淡紫。我拎着小小的书包,穿过放学后渐渐安静下来的昭亭中路,拐进那条熟悉的昭亭夜市街。
远远地就能看到那块有些年头的木招牌,闻到那股混合着猪骨汤浓香、辣油焦香、陈醋微酸、葱花香菜的,独属于“望记”的复杂而诱人的气味。
店门口支开的折叠桌子旁已经坐了不少熟悉的街坊面孔。
小春系着一条大了好几号的白色围裙,围裙上面还沾染着面粉和一点油渍,正穿梭在几张桌子间,麻利地收拾着刚走的客人留下的碗筷。
“阿觉来啦!”望姨的声音像带着火苗,隔着灶台的蒸汽热情地招呼,“快坐快坐!地方挤自己找啊!跟春天坐一起!馄饨马上给你下!”
她正站在大锅灶台后,手里握着长柄勺搅动着翻滚的浓白汤底,蒸汽氤氲中,她的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但笑容明亮。
店堂很狭小,光线也暗些,只有黄昏从门口斜射进来的那束光,映照着飞舞的尘埃。墙上挂着八仙图和一张褪了色的“和气生财”红纸。油乎乎的点菜单子压在每张桌子的酱油瓶下。空气湿热而嘈杂。
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我在深夜还是会梦回这里。
“这边,阿觉!”小春终于收拾好一张小方桌的空位,朝我招手。她把两个摞在一起的空碗拿开,又用抹布飞快地擦了擦桌面,动作不是很仔细,留下了小片湿痕,刚刚经历的一切好像都随着这片水痕蒸发了。
我刚坐下,她就变戏法似的从灶台后面端出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面前。奶白的汤头里,一个个元宝似的馄饨漂浮着,上面堆着翠绿的葱花、切得细细的蛋皮丝、紫菜碎和一小撮虾米。
最显眼的是,在最上面,稳稳地卧着一个油亮喷香、边缘煎得微微焦黄的荷包蛋。
“喏,给你的!”
望春天得意地眨眨眼,小声说:
“我让妈偷偷给你多煎了一个!快点吃,别让董猴子看见,他该闹了!”
我心里一暖。馄饨的热气蒸腾上来,熏得眼眶有点发潮。
我赶紧低头,拿起勺子。汤很烫,馄饨皮薄馅多,肉汁鲜美。
这时,一直在角落藤椅上看报纸的望爷爷,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老花镜,隔着袅袅的热气望向我:
“阿觉呀,今天在学校乖不乖?有没有被老师表扬啊?”
他的声音和缓,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祥。
这语气和他平时对望春天“小春!书背了没?作业写了没?”的那种中气十足完全不同。
“嗯,”我嘴里塞着半个馄饨,含糊地点头,“数学课……答对题了。” 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小小的求认可。
“哦?数学好啊!有出息!”望爷爷笑眯眯地点头,“比你春天姐姐强多喽!那傻丫头学数学像要她命!”
他朝还在忙碌的望春天方向努努嘴,毫不留情地揭短。
“爷爷!你又乱说!” 望春天跺着脚喊了一声,端着一碗馄饨给另一桌送去。
望爷爷乐呵呵地笑起来,又拿起了报纸。
小小的方桌旁,我埋头吃着碗里热乎乎的馄饨和那个格外香的荷包蛋。小春的影子在不大的店面里来回穿梭,端馄饨,还不大熟练地收钱,收拾桌子。望姨在灶台后掌勺,吆喝,声音洪亮。望爷爷偶尔点评两句电视新闻。食客们三三两两吃着,聊着,时而发出笑声。
碗里的汤渐渐见底。窗外的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老街上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模糊地晕染在潮湿的石板路上。
这里比那间总是干干净净、却空旷安静得只有座钟滴答声的屋子……暖太多了。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冒出来。
是桌上油污印渍的杂乱?是望姨被灶火映红的脸上的汗?是望爷爷洪钟般带着粗砾感的笑声?是小春围裙上那股面粉和热油混合的气味?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暖意,像馄饨汤上浮着的那层金黄油花,飘着香气,一直热到心窝里。驱散了体育课的狼狈,也暂时压住了回到家时那无声的冰寒。
“喂!阿觉!发什么呆!”望春天终于暂时得了空,端着一碗清水馄饨坐到了我对面,毫不客气地把我的数学作业本往桌子中间推了推,“快把本子摊开!这道题到底怎么做啊?我看了半天了!”
她咬着铅笔头,眉头皱成了个疙瘩。
我把最后一口荷包蛋咽下去,接过她的本子看了一眼题目。是一道两步运算的应用题,对二年级来说是有点绕,但逻辑很清晰。
“很简单,”我把本子推回去一点,伸手指着题目里的关键数字和关系词,“你看,这里说‘两次一共…’所以第一步要加起来……第二步再用这个总数去除以……喏,这样……”
我三言两语点破了关窍。望春天恍然大悟:
“啊!原来是这样!我真是……!”她懊恼地拍了一下脑门,脸有点红,拿起铅笔飞快地算起来。
看着她伏案计算的侧脸,被炉灶的热气蒸得微微泛红,几缕汗湿的额发粘在皮肤上。有小春一起做题看书,才有意思。
这个念头又固执地从心底浮了上来。
实际上这个念头一直阴魂不散到我高中时候,我特别喜欢看小春写作业。
“搞定!”
小春写完最后一步,长舒一口气,脸上漾起轻松的笑容。
她拿起旁边的醋瓶要给我碗里加,被我眼疾手快地挡住:“不要醋!”
“一点点嘛!提味!”她不由分说地倒了一点,结果手一抖,倒多了。
黑褐色的液体滴落在我的汤碗里,迅速散开,染深了一小片奶白。
“哎呀!”望春天吐了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舀起自己碗里的一勺馄饨塞进嘴里,立刻被那加了醋的汤汁酸得皱起了整张小脸,眼睛鼻子都挤到了一起,模样滑稽又可爱。
我看着她皱成一团的脸,忍不住也轻轻弯起了嘴角。
这个小小的空间,馄饨的热气,嘈杂的人声,还有眼前这有点笨拙又拼命想罩着我、自己却算不好题还要被醋酸得龇牙咧嘴的望春天,交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温暖的网。
而我,心甘情愿地被这张网捕获,躲藏在里面,汲取着那份让人贪恋的安心感。
春天,真好啊。很暖和。
罗觉在大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莫名其妙想家——
说是想家,其实是想念望姨的手艺了。
外卖下单了馄饨,一点都不好吃。
不知道小春和她一样会不会想吃馄饨呢?
打个视频好了。
怎么好久都不接呢?是在忙吧?
就在罗觉准备挂电话的时候,望春天接通了电话。
“怎么啦阿觉?我刚在洗澡呢?”
罗觉视线落在还挂着水珠的肌肤上,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挂掉。
望春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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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罗女士和望记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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