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牙牙。从我懂事起,世界就是乱哄哄的。最深的记忆是饿——那种从胃里烧起来的饿。我模模糊糊记得曾和一个人抢奶吃,后来知道那孩子叫阿明,是奶娘的亲儿子。而我,只是爸爸寄养在那里的。
说是寄养,真的就只是寄放。奶水都给了阿明,留给我的总是残羹冷饭。奶娘舍不得买奶粉,兑了米汤的打折奶粉便是我的口粮。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早早学会了拼抢——为了一口吃的,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奋力一搏。
你们明白吗?当你一次次拼命想把别人挤开,却一次次失败,是不是就会变得早熟和狠心?
奶娘常向父亲告状,说我像只小老虎,抱怨奶水不足,睡眠不好。后来她长了疹子,我终于断奶了。没什么后遗症——毕竟本来也没吃过多少奶水。直到一次发烧去医院,医生说我营养不良,父亲才怀疑他给的奶粉钱和生活费被克扣了。
回到爸爸身边,吃的问题解决了,但操劳多了。我几乎总在路上,要么在颠簸中睡着,要么对着飞逝的风景发呆——这就是单身家庭孩子的常态。旁人总用怜悯的目光看我,喋喋不休说着“缺少母爱”。可我从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因为我从未拥有过。父亲很关注我,常常静静地看着我,即使精疲力尽时,也要用手背碰碰我的额头,看看是否发烧。
他特别能睡,早上常被我饿哭的声音吵醒。好在他会耍乐器,性格乐观,从不抱怨我的吵闹或工作的辛苦。忙前忙后一阵,我们就出门送货——我是他一天都甩不掉的背包。
爸爸白天送快递,晚上在夜市或步行街卖唱。这时,我们之间会系着一条腰带。每唱完一首歌,他嘴角会泛起得意的微笑。要知道,有些赏钱是客人冲着我给的,不是因为他的音乐。好心阿姨常送我旧衣服,这样衣服钱也省了。
虽然没有母爱,但我特别喜欢阿姨,尤其是带孩子的阿姨。我总想和那些小孩玩耍,可惜他们要么怕我、躲我,要么不懂交流。唉,他们被照顾得太好了,连搭话都不会。
跟着父亲流浪,我的社交机会不多。遇到同龄人,总忍不住想去拉拉手。大人们觉得我奇怪,总是笑着默许。其实我只对小孩有兴趣,对大人笑只是为了接近他们看管的孩子。
我越社牛,越招人喜欢。一个晚上得到的零食多到吃不完。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只要手上有吃的,没说几句就塞给我。爸爸怕我吃多零食不吃饭,总坏我的好事。为此我发过几次脾气,可他是爸爸,我没办法。我的社牛和甜嘴,在他这里行不通。
尽管如此,我还是羡慕那些有妈妈的孩子。他们像王子和公主,头顶着父母给的光环,而我最多算个灰姑娘。
这一切,我想都是父亲造成的。因为贫穷,妈妈离开了他——虽然我觉得父亲比很多叔叔都帅。妈妈大概是被他的琴声骗来的,发现音乐挣不来钱就走了,连我都不要了。
这不是推理,是第六感。漂泊两年,看多了,听多了,自然就有了这种感觉。很多人对我和父亲特别好奇,问这问那,有些问题父亲也会回答。
没有妈妈,我想要个妈妈。当我请阿姨或姐姐当我妈妈时,她们总是笑着拒绝,这更坚定了我的想法。
每次遇到慈眉善目的女人,我都会摇摇晃晃地过去,说些讨好的话,其实是想给爸爸介绍女朋友。可惜爸爸比我还消极,从不懂得自己去争取,把这样的重担交给一个小屁孩,我太难了!
我数落他活该单身。他解释说人心险恶,现实残酷。看来他被妈妈伤得不轻,也被生活折磨坏了——从他老旧的鞋子就能看出来,即使卖唱录视频,他都没一双好鞋。
爸爸也不总在谋生。我们常去免费的公园和海边。我喜欢海边,能玩水、挖沙、抓螃蟹,但总被爸爸拴着,不喜欢。想想还是公园好,在那里我是放养的,想去哪去哪。公园里草木茂盛,但我不关心草木,只关心路边摊的冰淇淋、气球和玩具......可惜爸爸只会穷游,我想买什么都没门。对这个老六老爹,我满肚子不满,上下打量他。他懂我的眼神,用折纸把戏讨好我,我差点上当,最后我们大眼瞪小眼地对视。
每次出游我们都有新矛盾。他总在嘴里咕嘟什么。
小孩大概都健忘。刚才还生气,一有新奇事就忘了为什么生气。我是个好奇的人,香味、声响、活动的人或物都能转移我的注意力。林子里总有奇怪的声响,鸟儿躲藏其中,松鼠和野兔像幽灵般闪现。
游客牵着的狗最吸引我。有只狗把头伸得长长的,好像在草丛里找吃的。爸爸总是瞎担心,挡在我和狗之间,好像可爱的狗会咬我似的。我对此很不满——狗不是有绳子吗?另一端有主人牵着啊。父亲真傻!总不时露出傻样。
父亲傻是傻,但跟挣钱有关的事不傻。最近他换了辆车,从摩托变成小货车,还是送快递,但能送更多。挣钱跟拼搏有关,跟傻不傻没关系。再傻的人也要吃饭,要吃饭就得挣钱,不是吗?父亲是闽南人,那里的爷们都爱拼搏,眼里只有钱。
有了小货车,我可以安稳待在驾驶室后头,不用风吹日晒,但依然被拴着,一点也不自由。只有下车时才能恢复自由——所以我的境况没多大改善,改善的主要是父亲。
货拉拉比摩托走得更远,我见到了更多风景和更多人。要说这点,我俩都改善了。吃的也变了,以前在路边摊凑合,现在有气炉能自己煮东西。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吃的和玩的。
父亲很重视我的教育。他自己高中辍学,却希望我喜欢读书。我还不会说话时,他就给我配了早教机,播放诗歌和英语。我不想听,听着很容易睡着。他可不管,只要发现我醒着就播放,真不嫌单调。我喜欢坐在他怀里按喇叭,每当我这样,他就把我吊起来。唉!我的兴趣爱好总跟他不搭,我们命里相克!
我们一直在向前。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次爬上山坡,车停在路边之后。那天,那是秋天,天高气爽,父亲准备做午饭,这时我是自由的——只要不往路面跑。但我跑不远,因为父亲会先给我准备吃的。烤香肠和水煮蛋羹是我的最爱,一闻到香气就饿得不行。父亲用烤香肠把我引到他身边,用葱姜油的香气让我围着锅台转。我盯着香肠,对父亲露出谄媚的姿态,口水流个不停。
那次爸爸在路边小睡,把折叠椅放在车旁,抱起我,用布袋把我和他绑在一起。他睡我就得跟着睡。
山坡下有个村落,一片彩虹色花海,微风送来奇异迷人的香味。很多游客在里面游荡。经过的人叽叽喳喳,我只能看到他们的购物袋里的水果——我这个身高能看到的不多,真不友好。想看得更多,得让父亲抱。
突然,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拿着一块糖果。我抬头看看父亲,他点点头,我高兴地接过,习惯性地对阿姨笑笑,说:“谢谢姐姐。”我可是社牛,早练就一身本事。阿姨的同伴大笑起来,笑声里有滑稽的意味。
花香掩盖不了某处传来的卤料香。我像小狗一样拉着父亲往香味方向凑。果然有个卤料摊,手工香肠、牛肚、牛肝、髓骨、牛肉等应有尽有。我要了一块牛肉,不给就不走。之后才注意到蓝色的薰衣草、红色的郁金香......
在小屁孩眼里,除了吃的,一切都是浮云。
这天父亲送了五六家货。有个大孩子对我感兴趣,想抓我。可怜的家伙,父亲的怒吼把他吓得吱吱叫,活该!
为什么对这次送货印象深?跟这个大孩子有关。以前都是我招惹别人,这次别人来招惹我,父亲就不乐意了。可见父亲这是双标,不过这点让我感觉特别好。我只有父亲了,他要是不要我,我该多孤独啊!
印象深的还有一位女士,漂亮但背着包,疲惫不堪,面容憔悴,与她的长相很不搭。她拦下我们的车,父亲和她说了几句话。之后,我们多了个同伴。
她是个穷人,搭个车都没见面礼,但我很快发现对她感觉不错。她不是高高在上地打量我,而是蹲下来与我面对面。这态度表明她在用平等地位与我交流,是有教养的表现。
有了她,旅途不同了。我不再闲得慌,可以和她搭话。她对我的表达能力惊讶,一直用惊奇的目光看我。我对她也一样。大家都是女孩子嘛,一路上话很多,她喜欢逗我,我喜欢她的声音。
到了一个镇上,父亲给人送鲜花去,她是该在这里下车了,但我们该分别时,她反悔了,想到下一个镇子。我问她是不是想跟我们一起流浪,或者给爸爸当女朋友吧,然后我再次给我爸爸做广告:阿德这人不差,会弹琴......
她笑了,很开心,说我是机灵鬼,但语气是不同意的意思。
父亲这个老六,从不懂得为自己争取,都要我这个闺女操心。什么时候我都是广撒网,否则,带着我这样的拖油瓶,没钱、没文凭、没房的父亲怎么可能找得到老婆呢?
现在情况不同了,不是广撒网的问题了,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姐姐,她真的与众不同,好说话,爱笑,善解人意,关键是和我很说得来。
这事之后,父亲和姐姐的接触有点不自然了。我看着他们不自然的样子,反而更高兴,就当看动画片了。
后来因为一次表演,姐姐留下来了。她和父亲组成了乐队,她会手鼓,会跳舞,人漂亮,吸引了很多观众。然后,姐姐和父亲相处越来越尴尬,这很奇怪,因为他们的配合越来越好了。我们的视频在网上越来越有人气,我跟着姐姐跳,也跟着学,有模有样。我们的表演更受欢迎了,赏钱更多了,父亲甚至说网上粉丝噌噌往上涨。
因为姐姐,我也喜欢上了音乐。我去拨弄父亲的吉他,他怕我弄坏,给我买了把尤克里里。父亲挺抠门,但对音乐和我的学习从不皱眉。我就是胡乱弹,把琴放平随便拨弄,吵得很,没多久就没兴趣了。后来姐姐想学,让父亲教她。父亲教她拨弦、识品、识谱等。姐姐学得很快,能弹出小曲,很好听。于是我也跟着学,正经的那种——当然没坚持多久,有兴趣或无聊时拨弄一下,过后就找小朋友或小猫小狗玩去了。
我能和遇到的小猫小狗打招呼,有些甚至愿意跟着我,要不是主人拉着,我相信能拐到不少。
从姐姐那里,我知道父亲和她年纪差不多,生我时他才17岁。原来他是早恋,和女同学生了孩子后辍学的。呵呵,爸爸比我想的花心啊!
“那我妈妈呢?”我问。
爸爸说:“妈妈也辍学了,去外地打工。”
我吵着要妈妈。爸爸说:“别吵了,烦死了,妈妈回不来了,否则她早来找你了。”
想想也是,还是爸爸有良心,没抛弃我。因为对妈妈有气,我就不吵了,反正不认识,这事很快过去了,只是偶尔想起来。
知道这事后,我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更乐意亲近他,更喜欢在他面前表现,更想得到他的赞美。于是我更认真学习,尤其是跳舞和弹琴。弹琴还是不行,但跳舞可以。我跳新疆舞,也跳广场舞,跟着广场大妈学的。每当我和大妈学跳舞时,父亲会拍下来发到网上,于是我慢慢成了小网红,有很多粉丝,据说有几万人——这个我看不懂,也不关心。我关心姐姐能不能成为父亲的女朋友。我看到父亲看姐姐的眼神很不一样,怪怪的,里面有火气,但不是生气。
我本该嫉妒姐姐的,但有了她,我感觉我们仨像一个家了。姐姐帮忙打理家务,和我们一起演出,我有了说话的人,有了“收留”我的人——这个收留是另一种意思,是那种不再感觉流浪的意思。相信父亲和我的感觉一样。对了,那就是家的感觉。
明白这个道理后,我问爷爷奶奶呢?父亲说因为早恋和辍学,他被爷爷奶奶赶出家门了,他们不喜欢他了。
“那他们也不喜欢我吗?”
“应该还是喜欢的,只是不喜欢我,顺便不知道如何对待你。毕竟你要跟我一起生活比较好。我不会把你留给他们照顾的。”
这么说好像也对。我还是喜欢和爸爸在一起,不喜欢爷爷奶奶那边。在外面能唱歌跳舞,有各种好吃的;回家后,能有多少好吃的呢?我的大脑还停留在饿的阶段,尽管我快吃成小胖妞了。
搞清楚一切后,我安心和父亲、姐姐在一起。这时我已经四岁了。我满意现在的生活,甚至父亲说要让我上幼儿园,我都不肯。我想和他们在一起,一起唱歌跳舞,一起送货流浪。姐姐也替我说话,说这样的生活比上幼儿园更好,她可以帮忙我的学习。
当可能失去现在的生活时,我才发现原来我的生活有多好,简直无忧无虑。一条厚毛毯盖身上,一小盆水洗脸,不时有客人给的小甜点,还有他们的赞美、拉拉手等等。
不,我不想上幼儿园,不想离开他们,别想找借口抛弃我!我抗议!
我开始有了恐惧,幼儿园就是我的恐惧。父亲似乎知道这点,总拿这个威胁我,当我不听话、胡闹时。
是啊,外面的生活多美啊。灯火寂灭后,凝视天上的繁星,这时才能体会生活的“多姿多彩”,这才是人生!
姐姐也这么说。她认同我们到处流浪的生活,舍不得离开我们,不想回家,不想上班。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想,我可以叫她妈妈了。于是我真的这么干了。起初她反对,警告我别乱叫;后来用棒棒糖诱惑我。我发现她眼里的决绝,于是妥协了。再找机会吧,只要姐姐舍不得离开我们,总有机会的。
姐姐不想变成妈妈,态度如此决绝让父亲一度失落,甚至严厉警告我安分点。之后,他们好几天没说话,只有送货搬运时还算默契,其他时候裂缝明显,尤其街头卖艺时,大到观众都看出来了,有人取笑他们是不是两口子吵架了。
这时我试着发出声音或撒娇缓和裂缝,但没用,这些招都不灵。我们家的灯火突然黯淡下来。
这样下去,这个家早晚会破裂,姐姐会离开我们。我向经过的一切寺庙叩拜,祈求姐姐留下来。
有些事注定没有结果。我叹了口气,真正的叹气——第一次我知道了愁的滋味,第一次有了孤单和寂寞的感受。
显然,我犯了大错,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也高估了父亲和姐姐之间的情感。我不该叫姐姐妈妈的。这个点打破后,旧平衡打破了,新平衡不知能否形成。小孩子办事真是不着调啊,大人的情感,还有很多是我不了解的。
在等待姐姐离开的日子里,我们是沉默的。姐姐休息的地方有了“闺房”的意思,很多时候,她在的地方父亲一定不进去,我也只是偶尔在门口溜达,先表白我的渴望——让我进门吧!
有时姐姐心软,允许我进去,我们一起玩点什么,说点话。是啊,女人之间的沉默太压抑、太沉闷了,我和姐姐需要说说话,哪怕说点吃的、穿的等无聊闲话也行。
打破僵局的是我们获得了上海达人秀的表演机会。通过抖音短视频,节目组发来了邀请函——真是突破性的一步!天大的好消息!
为此,我们开始商量表演什么、如何排练,看以前的哪个节目突出,或新节目有亮眼表现。比赛是竞争,必须优中选优。我们一边往上海方向送货,一边甄选节目,初步定下姐姐唱主歌,父亲和声;父亲唱副歌,姐姐和声;我负责跳舞。姐姐和声时配合我跳舞,我是舞蹈的主角。
姐姐有自己的民族服饰,父亲打算穿快递小哥服饰,我必须买新的——这让我兴奋。有新衣服,还是漂亮的,谁不喜欢?最后定下给我置办一套新疆民族服饰。我觉得姐姐穿民族服饰更漂亮了。有这样的衣服穿,我同意。
服饰确定后,歌曲自然是新疆的。姐姐选了几首刀郎的歌,父亲觉得她唱得最好的是《新阿瓦儿古丽》。确定后就是排练。有了第一个节目,还得准备第二、第三个,万一过关了呢?如果前两首都是刀郎的歌,第三首肯定要换换,老是同一个歌手的歌会让观众觉得腻。第三首,父亲选了自己写的歌。这很冒险,因为父亲不是有名音乐人,但姐姐竟然同意了,说机会难得,这么大的舞台,必须让大家知道父亲的歌,了解他的创作实力。
没想到姐姐这么为父亲着想,看来她并非完全排斥我叫她妈妈。
有门了!这让我高兴,也让大家关系缓和了些。我开始筹划下一步冒险。这个险值得冒吗?是的,反正姐姐不是我们一国的,最终还是会离开。
进入上海,高楼大厦、整洁宽阔的马路、那么多老外......刺激得我头晕。我紧紧抓住姐姐的手,好像要掉进大染缸。
接下来的街景更难形容,我的眼睛根本看不过来,连最爱的食物香味都忘了:到处是漂亮的霓虹灯、小轿车、穿着漂亮的女人、奇怪的老外、花花绿绿的商店......连狗狗都打扮得漂亮。我看到一条白色小狗全身光溜溜,只剩脚上四团毛和头上的毛,像狮子似的。它对我叫了几声“汪汪”,声音比乡下狗清脆、斯文。果然是城里的狗啊!
上海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
我们继续在街头卖艺,没接送货业务,因为要参加演出,必须先练习,用街头表演调整计划。《新阿瓦尔古丽》和《西海情歌》反应不错,父亲自己写的《活得自由》反应一般。鉴于此,父亲换了带闽南戏曲的《身骑白马》,反应比《活得自由》好些。之后除了《新阿瓦尔古丽》没变,其他歌一直在变,总觉得配合不够精致。当然,这也看出我们的组合不够专业。于是父亲和姐姐都有了被刷下来的准备。
在上海街头表演的收入并不比其他地方高,上海人小气,没有出手特别大方的,其他地方偶尔有这样的观众。
到了表演时刻,第一场《新阿瓦尔古丽》顺利过关——初试阶段晋级容易,我们无法对此后表演做出合理评估。第二场唱《身骑白马》,被刷了,但保留复赛资格。
第三场很关键,能进就是八强。复赛是12选2,很难。父亲慎之又慎,姐姐却希望他选自己写的《活得自由》。她的理由很简单:机会窗口即将关闭,此时不呈现,万一没进决赛就会失去所有,必须让更多人看到父亲的创作能力。如果选父亲的歌,即使被淘汰,也不能算输。姐姐的意思是稳赢,更深的是对父亲的情感——她会替父亲打算了。
果然,冒险没成功,在复赛四选二中被淘汰了。即使这样,父亲和姐姐都觉得赢了,决策正确。连特邀嘉宾都评价说《活得自由》歌词写得好,尤其批判当前到处内卷的社会。
他动情地唱起来:活得自由啊,活得自由啊,哦哦哦,像风儿一样......
表演输了,也是赢了。
但表演结束后,准备继续送货时,遇到了叫阿迪的阿姨。她对我特别好,咿咿唔唔的,极其温柔,叫我“妞妞”。不对,我告诉她我叫牙牙。她坚持己见,一直叫我“妞妞”。我感觉别扭,很不高兴。她看不到,身子前倾,摸着我的手停不下来。
“我叫牙牙,不是妞妞,你听不懂吗?”我叫了起来。
“牙牙?!”
显然,她不是在跟我对话,而是在跟她的另一半说话。我能感觉到。很奇怪,我并不讨厌她,换做别人,我早甩她几条街了。
她的态度好,像小狗在我面前加速摇尾巴,只想我认可她。
她礼貌地点点头,想着什么,一会儿说:“行,叫牙牙也行。你小时候有两颗大门牙,像小白兔,挺好看的。”
我看着父亲,用眼神询问是不是这样。父亲点点头。看来这个阿姨和我有点关系。可她是我的什么人?父亲叫她嫂子。那么她是我的伯母!但看姐姐的反应,不像——姐姐呆住了,一愣一愣的,好像有什么秘密一再出现,让她震惊。
说实话,这个阿姨叫什么、是我什么亲戚,我不关心。我跟她不熟,我只要父亲,只要好吃的,只要到处走走看看。我不稀罕这个阿姨,也不稀罕别人,甚至不喜欢让我目不暇接的上海繁华。
果然,事情发生了。这个叫阿迪的阿姨要带走我,说我是她的女儿。什么跟什么啊,我才不管,我要的是父亲。
果然,父亲不好欺负,他不想放弃我,说我已经是他的女儿。没错啊,这早就是了,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吗?我们仨不是一直很好吗?
阿姨和父亲吵起来了。阿姨申诉她的权利,说她可以从法律上要回我的抚养权,有出生证等证据,让父亲配合,别胡闹。
父亲不好说话,说她抛弃女儿,现在离婚了又想要回去,没这么便宜的事。阿姨说她可以给我更好的生活。
我看出来了,父亲说不过阿姨。于是我站出来,说我要和父亲在一起,我们很幸福。
听到我的抗议和申诉,阿姨呆住了——她没想到一个四岁女孩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
父亲有了我撑腰,马上雄起:“对,法律可以让牙牙选择,她会选我。”
我的话对阿姨打击很大,她一时不知怎么办。趁这机会,我们逃离了阿姨的纠缠,赶紧离开上海——纯粹的逃离,车上没货。
这期间,姐姐一直没说话。
车往宁波的路上,她问父亲的第一句话是:“小德子,你谈过恋爱吗?”
父亲沉默。沉默就是回答。
“你17岁就帮你哥养遗腹子,太......”
父亲还是不回答。
然后姐姐突然流泪了。我感到一种氤氲的情绪,大声哭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哭,但车里的情绪让人想哭。
到了杭州,父亲突然说:“玉沙,我们去你的故乡新疆,去乌鲁木齐。阿迪别想抢走牙牙,她是我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她没资格捡现成的。”
“好吧,可是......我是从新疆逃出来的,父亲给我安排了对象,我不喜欢。”
“啊......”
“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在乌鲁木齐生活。再说......我也想回去了,在外游荡一年多,想念父母和兄弟姐妹了。”
“啊......哦......”
因为不想停留,要尽快躲到新疆,这一路接的货不多,街头表演也停了——怕阿迪了解行程追来。父亲期望用法律难度和阿迪的惰性解决纠纷,不想和嫂子在法庭相见,想用拖延的笨办法。
父亲还是有点傻,办法也简单。
去新疆的路很长。父亲开车,姐姐坐在副驾,我躺在后座睡觉。醒来时,常看到姐姐望着窗外,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东西。
“姐姐,你想家了吗?”我问。
她回头对我笑笑,摸摸我的头:“想啊,牙牙。但姐姐也舍不得你们。”
“那就不走嘛。”我蹭到她座位旁,“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
父亲从后视镜看了我们一眼,没说话。但我知道,他和我想的一样。
越往西,风景越荒凉。戈壁滩一望无际,天空蓝得不像话。姐姐开始教我说维吾尔语,唱新疆民歌。她的眼睛在提到家乡时会发光。
“玉沙,”父亲突然问,“你父亲给你安排的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
姐姐沉默片刻:“我没见过。只听说是镇上有钱人家的儿子,比我大十岁。父亲收了彩礼,要我嫁过去。”
“所以你逃出来了?”
“嗯。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过自由的生活。”她看着父亲,“就像你们一样。”
父亲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那现在回去......”
“不一样了。”姐姐轻声说,“现在我有你们。”
我的心一下子亮了——这是姐姐第一次明确表示要和我们在一起。
在甘肃的一个小镇,我们停下来过夜。父亲在旅馆外检查车况,姐姐带我洗漱。水很冷,但我乖乖让她帮我擦脸。
“牙牙,”姐姐突然说,“如果......如果我做你妈妈,你愿意吗?”
我愣住了,肥皂泡从鼻尖滴落:“真的吗?你不是不喜欢我叫你妈妈吗?”
“不是不喜欢,”她擦掉我脸上的泡沫,“是害怕。害怕承担不起这个称呼的责任。”
“那你现在不害怕了?”
她笑了,眼睛像月牙:“还是害怕。但更害怕失去你们。”
我扑进她怀里,也不管身上还湿着:“我愿意!我愿意!我早就想叫你妈妈了!”
那晚,我挤在父亲和姐姐中间,听他们规划到新疆后的生活。父亲说要在乌鲁木齐找个固定工作,送快递也好,在餐厅打工也罢,总要安定下来。姐姐说可以教舞蹈,她认识几个舞蹈教室的老板。至于我,他们一致认为该上幼儿园了。
“不要!”我抗议,“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牙牙,”姐姐——不,现在该叫妈妈了——温柔地说,“你白天上幼儿园,晚上和周末还是和我们在一起啊。而且幼儿园有很多小朋友,可以一起玩。”
父亲补充:“你不想学更多本领,将来帮我们编排更好的舞蹈吗?”
这话打动了我。想象自己编舞的样子,似乎上学也没那么可怕。
进入新疆后,风景变了。雪山在天际线上闪光,草原上牛羊成群。姐姐越来越兴奋,指着窗外告诉我:这是天山,那是伊犁河谷,再往前就是乌鲁木齐。
然而,到达乌鲁木齐的那天,等待我们的不是新生活的开始。
我们刚在城郊租好房子,阿迪就找上门了。这次她不是一个人,带着律师和警察。
“小德,”阿迪红着眼睛,“我不是要拆散你们。但牙牙是我女儿,我有权利见她,有权利参与她的成长。”
父亲挡在门前:“当初是你抛弃她的!”
“我当时才十八岁!未婚先孕,家里逼我打掉,我偷偷生下来交给你们抚养。后来我结婚了,丈夫不知道这段过去,我不敢相认。现在我离婚了,只想弥补当年的遗憾......”
我躲在妈妈身后,听不懂大部分话,但明白阿迪还是要带走我。
妈妈突然开口:“阿迪姐,进屋谈吧,别吓着孩子。”
屋里,大人们吵成一团。律师说阿迪确实有探视权,甚至抚养权官司也未必会输。警察劝双方冷静,最好协商解决。
我听得心烦,跑到院子里。隔壁住着维吾尔族人家,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正在跳舞。她对我招手,我犹豫一下,加入进去。
我们语言不通,但舞蹈不需要翻译。她跳新疆舞,我跳自己编的广场舞,然后互相模仿。笑声中,我暂时忘了屋里的争吵。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出来找我。她看着我和新朋友跳舞,眼圈红了。
“牙牙,”她蹲下身,“如果......如果你和阿迪阿姨一起生活,能住大房子,上好学校,有很多漂亮衣服......”
“不要!”我打断她,“我要和你们在一起!再小的房子也行,再破的衣服也行!”
妈妈紧紧抱住我:“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那晚,大人们谈到很晚。我困得不行,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朦胧中听到父亲说:“......定期探视可以,但牙牙必须跟我们生活......”
阿迪哭了:“至少让我告诉她真相......”
“牙牙还小,你说了她也不一定懂。”父亲说。
醒来时,我在自己的小床上。厨房飘来奶茶香,妈妈在做早餐,父亲在修我的尤克里里——昨晚不小心摔坏了。
“爸爸,”我揉着眼睛问,“阿迪阿姨走了吗?”
“走了。”父亲放下琴,“但她还会来看你。牙牙,有件事你必须知道......”
他们告诉我,阿迪不是伯母,是我的生母。而父亲不是我的生父,是我的叔叔。生父——父亲的哥哥——在我出生前就因意外去世了。
妈妈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颤抖:“牙牙,还有更多事情,你应该知道。”
原来,我的爷爷奶奶是县城剧团的台柱子。我的生父和生母阿迪,都是剧团里最出色的自行车杂技演员。他们在空中飞旋、交错,像两只翩跹的燕子,就这样相恋了。阿迪怀上我时,才刚满十八岁。
“那场争吵,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父亲——现在我知道他是我的叔叔了——声音低沉,“那天晚上,哥哥喝了酒,说要带着怀孕的阿迪去南方闯荡。我骂他疯了,说这样会毁了他的前程。我们扭打在一起,我被他按在地上......”
他顿了顿,眼眶通红:“我气急了,对着他的背影喊:‘你怎么不被车撞死!’”
这句话,成了他余生无法卸下的枷锁。生父真的在那晚出了车祸,再也没能醒来。爷爷奶奶无法原谅父亲,说他用最恶毒的话咒死了自己的亲哥哥。
“所以你明白了吗,牙牙?”父亲的声音哽咽,“我抚养你,不仅因为你是哥哥留下的唯一血脉,更是因为......这是我的赎罪。我想证明给天上的哥哥看,我没有辜负他的孩子。”
“那你为什么养我?”我望着他布满泪痕的脸,“你不是我爸爸,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猛地将我搂进怀里,这个拥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因为你早就是我的女儿了,牙牙。从你第一次对我笑,第一次叫我爸爸,第一次用小手擦我的眼泪......你就是我的女儿。”
妈妈接住我们俩:“血缘很重要,但比血缘更重要的,是这些日日夜夜的相伴。牙牙,你身上流着王家的血,但更珍贵的是,你的心里装着我们共同走过的路。”
我消化着这一切。原来父亲不是父亲,是叔叔;阿迪不是伯母,是妈妈。但奇怪的是,这个消息并没有让我太难过。也许因为我早就知道——在父亲看我时那深藏愧疚的眼神里,在阿迪摸我手时那克制不住的颤抖里,在心里某个深处,我一直都知道。
“我不管,”我紧紧回抱住他们,“你就是我爸爸,玉沙就是我妈妈。阿迪阿姨......可以常来看我,但我要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父亲和妈妈对视一眼,那眼神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终于消散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在乌鲁木齐安了家。父亲继续送快递,妈妈在舞蹈教室教课,我上了幼儿园——确实交到了很多新朋友,学会了更多舞蹈。
周末,我们依然在街头表演。新疆人热情豪爽,赏钱给得大方,还有人邀请我们参加婚礼和庆典。妈妈的舞蹈才华有了更大的舞台,后来她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婚庆表演公司,名字就叫“牙牙的舞团”。
阿迪几乎每个月都来看我,带我去游乐场,给我买漂亮的衣服。起初我有些别扭,后来慢慢接受了这个“月末妈妈”。她告诉我,生父的吉他弹得比父亲还要好,笑容比天山上的阳光还要暖。
一个雪后的傍晚,我们在大巴扎表演。我穿着艾德莱斯绸裙跳新疆舞,妈妈的手鼓热烈奔放,父亲的吉他深情悠扬。观众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掌声如雷。
表演结束,一位头戴维吾尔花帽的大爷踱步上前,花白的胡子在寒风中轻颤。他弯腰仔细端详我的脸,黝黑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哎呦,这就是我的小外孙女牙牙吗?真真是个俊丫头!”他用带着浓郁口音的汉语说道,粗糙的手掌轻抚我的头顶,“我在手机上一个劲看你们的歌舞,你是我们家的骄傲,也是我们镇子的骄傲。我的玉沙丫头,还有这个可爱的巴郎子。胡大保佑,让我找到了你们。”
战战兢兢躲在父亲身后的妈妈此刻走了出来,满含热泪地和外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阿爸,”妈妈泣不成声,“对不起,我不该就那样离开的......”
外公张开双臂,传统的袷袢在风中鼓动:“丫头,我原谅了你当年的出走和现在的私奔。在追求自己的幸福,玉沙,你是勇敢的,不愧是我的女儿,我为你骄傲。玉沙,我的女儿,回家吧。你阿妈天天念叨,说她的玉沙丫头最爱吃她做的抓饭,锅里永远给你留着肉。” 他转向父亲,目光如鹰般锐利却带着暖意:“小伙子,看到你们一家子这么和谐,看到你把我的女儿和外孙女照顾得这么好,你是个有担当的巴郎子。”接着又对我眨眨眼,“小牙牙,你愿意跟外公回库尔勒看看吗?你外婆烤的馕,香得能让天山上的鹰都飞下来。”
我拉住父亲的手,又拉住妈妈的手,让她牵着父亲,然后一手把外公的手拉过来,我们四个人围成了一个圈,我说:“外公,我们要一起去,我们是一家人。”
外公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雪莲:“好,一起去。牙牙,你真是懂事、乖巧的好孙女呀!”然后,他对着妈妈和父亲说:“好!真主保佑,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他拍拍父亲的肩,“等到了库尔勒,咱们好好商量商量,该给我的丫头补办个像样的婚礼了。你阿妈连嫁衣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她的女婿上门呢!”
雪花又开始飘落,落在父亲的吉他弦上,落在妈妈湿润的睫毛上,落在我舞出的手掌心。天山南麓的库尔勒的冬天很冷,但我们在一起,暖得像一团火。
我知道,有一种温暖,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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