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沟头村在南安县东边的山坳里,村北侧一道深涧,水声像永恒的叹息。一条通往外界的黄土路,歪歪扭扭爬六里地才接上通往洪濑镇的水泥路——一条同样龟裂、仿佛被遗忘的血管。
洪濑镇,曾因小商品批发热闹过几十年,如今电商一来,繁华就跟退潮似的泄了。只剩东溪水慢悠悠淌着,青岩山沉默地望着。这地方,离泉州二十六公里,离南安也二十六公里,成了两不管地带。别处的路早铺了柏油,唯独到这里,还留着这条裂开的水泥路,搞得现在的很多车都不想从这里穿过。
村里的年轻人像被风吹散的种子,大多外出谋生,把孩子留给老人。我,小豆子,曾是这里的“孩子王”,黑皮、小媳妇等六个跟班常随我在茶林梯田间“征战”。那时我满脑子都是“水灌土狗洞”“抢老虎洞”的花样,太阳落了山都嫌早。
后来,我们都到镇里上初中。同村王老师的儿子湾子带了台平板电脑来,把我的手下都拉走了。那东西邪门,能学习也能玩游戏,像个魔盒,一下子把黑皮他们都吸了过去。我不肯巴结湾子,也就跟他们断了来往,这反倒能静下心来,把学习搞上去。就这么着,我考上了县一中,又念了福师大,最后回到镇上的中学,成了化学老师。我以为,知识改变命运,从此我就一路坦途呢。
此时的镇中学已和小学合并成“学区”,旁边又凑上一所私奔幼儿园,都挤在镇东区一片坡地上。中学在低处,小学在高处,操场大小各异。幼儿园在我们中学宿舍楼的另一侧,只有一栋二层小楼和一块小空地,孩子们总爱跑到我们中学的大操场上玩。
因这层便利,我认识了幼儿园的吴美丽。她会弹琴跳舞,腰身软得像风里的柳条。一天上午,我在宿舍里听见幼儿园飘来琴声,鬼使神差地,我掏出笛子,倚在后窗边,试着合上那旋律。
琴声停后,弹琴的吴美丽从教室走出来,往我这个方向看,阳光落在她美丽的美人尖发际线上,额头白得发亮。
“你吹得真好,”她对着我这个窗口说。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解释说:“我刚好会这首《采茶扑蝶》,也就和上了,不好意思啊,打搅了。”
以后,我经常被她邀请伴奏,她教孩子跳舞,我吹笛子。笛声清越,舞姿翩跹,我们常探讨哪支曲子配哪段舞最合适。在她面前,我好像又变回深沟头村那个能折腾的孩子王,忘记了外面世界的重量。
我俩彼此都有意,时不时到舞厅跳舞,我节奏好,她乐感好,我们俩动作协调得像一个人。因为和谐,我们恋爱了。当我跟父母说起这事时,还没见过人,他们就炸了:“她是临时工!家里卖包子的!你图什么?”他们认定我读书读傻了,把脑子读坏了。
我被逼得没法,只好请南京做生意的大哥回来当说客。大哥西装笔挺地来了,打量吴美丽时竟也有些局促。回去后他对父母说:“人是真标致,又温柔,带出去有面子。小弟喜欢最重要。”
父母急道:“可她是临时工!”
大哥手一挥:“老师编制算什么?小弟那点死工资还不如我鱼摊上的老师傅。这事我看行。”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有钱人的笃定,仿佛钱能丈量一切价值。
父母拗不过,又暗中打听了吴家背景。学区后路的“吴记煎包”生意红火,但老板总坐着晒太阳,脸色蜡黄,一问就说老毛病。吴美丽的弟弟初中毕业就在店里帮忙,据说不是读书的料。还有包子阿姨的管教挺严的,两个孩子都还老实。调查不出大问题,父母只好妥协,但那声“临时工”像根刺,早早埋下了。
婚后,我才从一堆医药单里发现真相——老丈人得的是淋巴癌,每月药费上万,还得用进口药。“这是白血病啊,”我震惊之下,甚至觉得被欺骗了。我向妻子抱怨她的隐瞒,她也没反驳,只是躲在房间里流泪。这能怪她吗?她开得了口吗?开口的结果,不就是我父母当初坚决反对的样子吗?
父母知道后先是骂包子阿姨隐瞒,又冲大哥发火,最后把气撒在我身上。“早就说这种家庭碰不得!” 大哥脸色铁青:“我相的是她这人!谁晓得她家藏着无底洞!”随后他想了想,又安慰道:“这病拖不长,人一走,包子铺生意好,很快能翻身。” 他说得那么轻巧,仿佛在谈论一笔即将回本的投资。之后,他出钱给我在镇上买了套房,然后,跟我算分家了。房子的钱,加上我们的婚礼,用的都是他的钱。我占了便宜,那点被算计的委屈,也就没了底气。这又是谁的错?
我们结婚后,老丈人精神反而好了些;女儿牙牙出生后,他气色更好了些——尽管医药费一分没少。孩子的奶粉尿布、大人的日常开销,再加上每月上万的药费,像三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我那点斯文和面子,在催款单面前碎得一干二净。
丈母娘倒是挺仗义,说我们自己过好就行,不用管她们,有问题,她去借钱。她的朋友亲戚都被她借光了,谁还敢借给她钱啊,最后还不是得我老婆和我来。我比较斯文,抹不开面,出面的几乎都是吴美丽。看着她一次次出门,又一次次空手而归,这能怪她吗?
吴美丽不得已向我哥借钱。五千以内他还会给,但不可能月月如此。我们张不了这个口,大哥也没那么大方——毕竟还有嫂子盯着。他借钱时的眼神,像在评估一件抵押物的价值。
如今的我开始拼命想挣钱了。生活没钱就没底气,总感觉矮人家一头。知识分子的清高?那是在吃饱肚子之后。这又是谁的错?是病的错?是穷的错?还是我读了那么多书,却没学会赚钱的错?
(二)
吴美丽向我哥开口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有些不寻常。甚至有几回,我哥还专程从南京回来,美其名曰看看侄女,眼神却总在她身上打转。那眼神让我不舒服,但我能说什么?债主总是有理的。老丈人的病到了晚期,医生私下都说没必要再折腾,可每月上万的治疗费还是一分不能少。明白人都劝丈母娘放弃,但她铁了心要治——“老头子苦了一辈子,不能临了寒了他的心。” 这能怪她吗?谁能亲手掐灭至亲最后的希望?
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事了。学生们更爱去“吴记煎包”买早点了,孩子们脆生生地管她叫“包子阿姨”,多给两毛钱也不要。大家都说包子阿姨是好人,可好人背了一身债。光靠包子铺和我们这点工资,几辈子也还不清。这是好人的错吗?
我哥给吴美丽出了主意:去南京开分店。他包手续包店面,承诺亏了算他的。我不同意——南京那么大,她一个人怎么行?我说让年轻的小舅子去试试,可佳乐才十七岁,谁敢把担子交给他?这能怪他吗?他的人生,从初中毕业就被家庭的病榻焊死了。
最终竟是吴美丽自己咬了牙。她说要是闯出来,就把我和女儿接去。我知道,她不是贪图大城市,是沉重的医药费逼得我们只剩这条路。我只能点头,临行前偷偷拜托哥哥多看顾她。他满口答应,眼神却飘忽。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但我选择了忽略。这难道不是我的错?
之后三年,吴美丽难得回来。女儿由我妈和丈母娘轮着带,我工作零碎时间多,倒也不麻烦。只是长夜难熬,有回我憋不住打电话说:“你再不回来,我要去找小姐了。”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竟轻声说:“去吧,别委屈自己。”
我气得摔了电话,心里那点念想像被冷水浇透。我们都没错,还是都错了?
2013年暑假,老丈人走了。吴美丽回来奔丧,孝服还没脱就向我提离婚。她说外面有人了,什么都不要,女儿也留给我。
我早该想到的。这样的女人放出去,就像溪水进了大海,怎么可能还回得来。我恨恨地盯着她,心里怨我哥没看住人,可这又能怪谁?怪那该死的病?怪那还不完的债?还是怪我把她推向了能给她钱的人?
丈母娘是明事理的。她不认女儿,只认我和外孙女。她甚至不要吴美丽还债,可有些钱是美丽亲自借的。这三年她确实挣了些钱,不仅还清自己的债,还能余下贴补家里。没了医药费的无底洞,包子铺的生意渐渐缓过气来,丈母娘有了底气,干脆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吴美丽只能偷偷塞钱给弟弟,嘱他多看顾外甥女。一家人,到头来,谁欠了谁,又该怎么算?
我就这么成了单亲爸爸。好像所有人都情有可原,唯独我,被留在废墟里,连该恨谁都不知道。
虽然还有女儿牵着,我和吴家到底生分了。从前总去店里吃早饭,现在只在家啃面包喝牛奶。女儿照常去,一放学就扎在外婆铺子里。我脸色一天比一天沉,连教学都提不起劲,校长把我调去了差班。这是我的错吗?还是生活的错?
没想到差班的学生倒吃我一套。他们跟我谈条件:每周晚自习吹一曲笛子,他们就安静念书。我答应了,竟真签下协议。笛声一起,我好像又回到了遇见吴美丽的那个下午,那时未来还有光。现在,只剩交易。
心灰意懒时,我常去钓鱼。认识个老钓友,教了我一手烤鱼的绝活。鱼越钓越多,送人都送不完。同事开玩笑说不如摆个摊,我竟真听了——离了婚的人,还要什么面子?是不要了,还是早就被现实剥光了?
三轮车、烤炉、塑料盆、调料罐……装备很快凑齐了。第一次出摊手忙脚乱,杀鱼去鳃刮鳞,腥味沾了满身。老钓友教的法子管用:炭火覆灰,芭蕉叶贴鱼,慢火细烤,刷酱要匀。
最难的是对付邻居——卖酱菜的女人嫌烟熏了她的菜。我赔笑说第一尾鱼送她尝,她撇嘴:“老师还干这个?”可鱼入口她就愣了:“酱料是好,就是酸菜不够味。”
我福至心灵,试了她的酱菜,豆豉酸菜往鱼肚一塞,鲜味竟翻了一番。
她眼睛亮了,主动向买酱菜的客人推荐我的烤鱼,烤鱼卖出去了,她的酱菜也跟着卖出去了。
一条八两重的鱼卖十五块,开头没人买账,直到有个蹭吃的小伙子尝了后乖乖掏钱。之后,我用吹笛诱惑客人,就这样,烤鱼的口碑就这么传开了。
第二次摆摊,我一直都很忙,收摊时已是晚上九点,鱼卖得精光。我留三条送她两条,一条带给女儿。她推辞几下收了,非要半价卖我酱菜。
临走我才想起问名字。她笑:“叫我阿莹就行。”
这次回家,我是仰着头的。失意人总需要一场小小的成功来救赎自己,哪怕这成功微不足道,甚至带着鱼腥味。这是出路,还是另一种妥协?
(三)
老师卖烤鱼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了。许多人来看热闹,顺便买条鱼尝尝,这一尝就成了常客。味道确实鲜,价钱也实在,连路边大排档喝小酒的都来我这“进货”了。生活好像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点光。
那个叫赖碧莹的酱菜摊主常抽空帮忙。她早就知道我的事,问得最多的却是我女儿。小家伙常来摊上捣蛋,我不收摊她就不肯睡。原本她可以在外婆家过夜——丈母娘生意不错,按揭了套二手房准备给佳乐娶媳妇。如今二十一岁的小舅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庭的创伤在慢慢结痂,虽然底下还在疼。
赖碧莹也跟我说了她的故事。她本是一中的苗子,可家里穷,又要盖房娶嫂,只能牺牲她。“我妈做酱菜是一绝,”她说,“我就想,摆摊成本低,还能收乡亲们的剩菜。”
我问她爹妈怎么不来卖,她苦笑:“老农民,抹不开面。”哪怕穷得叮当响,那点面子却比命重。这能怪他们吗?活了一辈子,不就活个脸面?
“我一边看摊一边自学,”她眼睛亮亮的,“明年要参加成人高考。”
我忍不住以老师的身份劝她:“纯自学太难,就算考上大多也是民办大专,收费贵还不一定划算。”
她沉默片刻,突然说:“你能辅导我数学和化学吗?” 那眼神里的光,像极了曾经想靠读书改变命运的我。
我答应了。这么好的苗子,不该被酱菜埋没。如果当年有人能这样拉吴美丽一把,结局会不会不一样?这个念头让我心惊。
再见她时是下午四点半。她打扮得像是来做客,手提袋里露出课本边角,走起路来都带着书卷气。六点前她忙酱菜,七点后我忙烤鱼,中间空隙她就捧着书来问问题。后来她过意不去,主动在高峰期帮我烤鱼——我专司杀鱼。油烟缭绕中,一个失意教师和一个失学少女,竟也拼凑出一种奇特的互助图景。
丈母娘见我生意红火,劝我开店。我摇头:“老师不许兼职,这规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下来了。”她不好让佳乐来学手艺,毕竟吴家已经欠我太多。欠与还,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们所有人都罩在里面。
人总有野心。见广场夜宵生意旺,丈母娘买了三轮车、冰柜和塑料桌椅,开始卖啤酒和下酒菜。我的烤鱼摊升级成大排档,夏天能忙到半夜。生活的轮子,推着所有人往前踉跄地走。
小舅子佳乐每晚八点都来帮忙。他变得爱笑,有天竟主动和赖碧莹搭话:“美女,我是卖包子的吴佳乐,请问芳名?”
我愣在一旁,赖碧莹大大方方:“赖碧莹,赖皮的赖,碧玉的碧,晶莹的莹。同学们都叫我赖皮莹,我建议叫阿莹。”
佳乐被逗笑了:“赖皮莹,这名字好!以后请多关照。”
我忽然明白了——这小子动心了。老丈人的病曾压弯他的腰,如今负担卸下,他活成了本该的样子:瘦高个,黑皮肤,眼里有光。再看赖碧莹,系着广告围裙也掩不住书卷气,眼睛大,爱笑,在人群里亮眼得很。年轻真好,还有心动的权利。
佳乐试探着问:“你这样的姑娘出来摆摊,家里不容易吧?”
她坦然承认:“初中毕业就帮衬家里了。本来我已经被一中录取了。穷的。”
“那样啊,是的,那可就有点难啊——”说到难字,佳乐尾音拖得老长。这个“难”字,藏着他姐的故事,也藏着他懂的一切。他脸上的光暗淡了些。
后来佳乐就很少主动跟赖碧莹搭话了。他经历过,知道穷家长女意味着什么——扶持弟弟上学,帮哥哥娶亲,盖新房。这些责任他姐扛过,他怕了。现实的算计,总是来得这么快,这么冷。
赖碧莹却对我说:“穷没关系,摆摊也能挣不少。”她说这话时眼睛瞟向佳乐的方向。她错了吗?她只是想争取一份可能。
我突然生出荒唐念头:办个酱菜作坊,把她的豆豉我的烤鱼酱工厂化生产。可哪来的本钱?哪来的销路?空有想法,却无资本,这又是谁的错?
佳乐不再套近乎,转而偷师烤鱼手艺。我毫不藏私:“芭蕉叶防焦增香,炭火要盖灰——”其实早说过一遍了。
他问:“姐夫,这烤鱼是你自己琢磨的?”
我苦笑:“一个退休厨师长教的。那会儿为你姐的事想不开,钓鱼散心遇上的。” 伤疤再一次被揭开。
赖碧莹一直竖着耳朵听。佳乐走后她问起吴美丽,我一五一十说了,没半句怨言:“又穷又苦的女人想找个依靠,没毛病。” 我说得平静,心里却像滚油浇过。
她忽然岔开话:“酱料真是厨师长教的?”
我点头:“主要靠豆豉——植物蛋白发酵出鲜味,你家的豆豉好。”
她眼睛一亮:“我把配方卖我吧!免费供你酱料三年!” 她也想到了开酱菜作坊。穷怕了的人,对任何一点机会都嗅觉灵敏。
正说着,客人涌来。十条鱼瞬间卖光,有人等不及坐下就喝起啤酒。我忙得没空搭话,她也识趣不再提,转而和客人聊得火热——竟把人家职业喜好全套了出来。她是块做生意的料,只是被出身耽误了。
烤鱼生意太好,好到招人眼红。终于有人举报老师兼职。
夜风裹着炭火气扑在脸上,我想起老钓友的话:慢火细烤,急不得。可生活从来不给慢火的机会。它总是把所有的难,一股脑地倒下来。到底是谁的错?
(四)
举报信像幽灵一样精准地送到了校长桌上。我被叫去谈话,办公室里的空调冷气开得十足,却冻不住我额头的汗。“王老师,你是知识分子,要注意影响。”校领导的话像裹着天鹅绒的鞭子,抽在人最疼的地方,“要么安心教书,要么……专心做生意。师道尊严,总要顾一样。”
师道尊严?我差点笑出声。当我的家人躺在病床上等着天价药续命时,尊严值几个钱一斤?当我女儿的奶粉罐快要见底时,知识分子的清高能填饱肚子吗?我拼命读书,跳出农门,以为拿到了通往体面的门票,结果发现这体面薄得像张纸,生活稍微一用力,就捅破了。我遵守了所有“正确”的规则,为什么却落得如此狼狈?这到底是谁的错?是我不够努力,还是这规则本身,就对某种艰难视而不见?
我收起了烤炉和三蹦子。那张存着一年多血汗的三万块钱的银行卡,沉甸甸,却又轻飘飘——它买不回我的讲台,也赎不回我被现实玷污的“体面”。学校的处分通知贴了出来:“王XX老师,校外违规兼职,影响恶劣,记过处分,调离教学岗位,负责管理学校图书室。”
我成了一个“学校的闲散人员”,一个被悬挂起来的人。我的战场从弥漫着化学试剂气味的实验室,变成了弥漫着旧纸和灰尘味的图书馆。日子突然有了大把空白,空白到能听见理想碎裂的回声。
就在这种屈辱和茫然像潮水一样淹没我的时候,2014年暑假,小舅子吴佳乐要结婚了。婚礼就定在8月10日,场地租了幼儿园的操场——是吴美丽出面谈下的,她曾在这里教过书,园长给了人情价。你看,她总能找到办法,用她的方式和关系去解决问题,无论这关系后来变得多么不堪。露天场地比酒楼省钱,菜码实在,氛围也热闹,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讽刺。
弟弟大喜的日子,吴美丽特地从南京赶回来。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哥哥王家和她一同出现,美其名曰“都是亲戚,该来贺喜”。他穿着昂贵的POLO衫,肚腩微微凸起,手腕上的金表在阳光下闪得刺眼。他站在吴美丽身边,那种熟稔的、带着占有意味的姿态,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我脸上。他们联手给我上了一课:金钱和权力,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通行证和春药。而我,交不起学费。
上午十点仪式匆匆走完,厨房区已飘出炸五香的浓香。乡村大厨光着膀子,系条黑围裙,浑身油汗,正用铲子翻动油锅里金黄的卷子。十来个姑姑婶婶穿梭忙碌,都是来帮厨的。那大厨在十里八乡很有名,专做佛生日宴,一家三五桌,凑起来便是百桌生意,够他一年吃喝,无需外出打工。他靠手艺吃饭,堂堂正正。而我,却因“手艺”失去了立身之所。
午宴开了十五桌,还多加两桌预备着。暑假孩子多,保不准要多出不少嘴。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油腻的香气、酒气和一种喧嚣的、虚假的繁荣。
日头正毒,空调扇呼呼吹着热风,却吹不散那黏稠的热浪。孩子们像过节般疯跑,我女儿牙牙也在其中,小脸上洋溢着简单的快乐。直到她突然愣住——她认出了那个穿连衣裙、化着精致妆容的陌生阿姨是妈妈。吴美丽蹲下身,挤出笑容想抱她,牙牙像受惊的小兽,猛地扭头就跑回我身边,死死拽着我的裤腿,把脸埋起来。吴美丽脸上的笑瞬间冻僵了,手臂尴尬地悬在半空。而我,心底竟翻涌起一丝可耻的、冰冷的快意。看啊,血缘也拗不过疏离。这又是谁的错造成的疏离?
十二点半开席。香味扑鼻,牙牙很快忘了先前的别扭,埋头啃肉,汁水沾了满脸。等到烧鸽子上桌,顶棚的LED灯哗地亮起,白晃晃的光把每张贪婪的嘴脸都照得清晰。新郎新娘来敬酒,大人们纷纷起身,说着言不由衷的吉祥话,酒杯碰撞出虚伪的交响。孩子桌却炸了锅——都在抢鸽子腿。牙牙人小抢不到,急得要哭,旁边一个黄毛小子掰了条腿塞给她。接着上了一盆活蹦乱跳的河虾,孩子们不敢动筷,瞪圆眼睛看大人们生蘸酱油,吃得理所当然又残忍。
小孩饿得快饱得也快,吃完鸽子就坐不住了。牙牙被那黄毛小子领着,想溜去厨房探宝,盘算着等螃蟹上桌再杀回来。端菜的大妈眼尖,逮个正着,嗓门洪亮:“宴席没散不能乱跑!这是规矩!”孩子们被像小鸡一样押送回座,却发现更不对劲了——大半座位空着,留下的人早已进入另一场战争:划拳喝酒,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吆喝声震天,仿佛要用这喧闹填满所有空虚。
我没参与这场闹酒,像個局外人,冷眼旁观這片狼藉的熱鬧。我四处找牙牙。有人说看见黄毛小子把她拐去了教学楼。心里莫名一紧,赶紧找过去。当找到幼儿园教学楼东边楼梯口的时候,发现不对了,因为这个楼梯的拉门被打开了,有一条窄窄的缝,刚好够一个孩子钻进去。会不会上二楼去了?
上了二楼,没见有什么人影,我站一会儿,看看四周,有没有小孩子活动的地方,突然却听见一个房间传出异响。本想避开,那独特的响声还是蛮有吸引力的,我好久没来那个了。猛地,我头歪了一下,更靠近些,侧耳地听。果然是,那男人的声音太熟了,是我哥。接着是女人的喘息,更熟,是吴美丽。
我站在门外,抬手叩门。里面顿时死寂,只剩慌乱的窸窣声。半晌,门开了条缝,我哥侧身挤出来,衣衫不整,额头冒汗,一见我煞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他脸上的潮红瞬间被惊恐取代,僵在原地。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是解释?是道歉?还是再一次用钱来摆平?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底气,低下头,快步从我身边擦过。
“以后别认兄弟了。”我哑声道。
他停下脚步,而后更快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又等了片刻,吴美丽才开门。屋里闷热浑浊,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气味。她背对着我整理裙摆,头发凌乱,却仍是美的。
这间宿舍原先是她的,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钥匙都没换,她本来只想参观一下故地,找找原先藏钥匙的地方,没想到钥匙还在,本来是开门进去,只是顺便休息一下,没想到,刚躺在床上没多久,我哥哥就进去,然后我哥想要个新鲜感,忍不住在这里发生了暧昧。
世界瞬间安静了。楼下的喧哗、厨房的噪音、窗外的蝉鸣,全部褪去,我的血液轰一下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
我站在门外有十分钟吧,像一尊僵硬的石像。良久,不是推,而是用肩膀顶开了那道门缝。我
屋里弥漫着汗味、香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背叛的气味。
吴美丽转过身,不敢看我。
“别怕,离都离了,我不动手。”我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感觉双腿软得快要支撑不住自己,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就想问一句,什么时候搞上的?窝边草……就这么香?” 我的平静下面,是火山喷发前的死寂。
她哭了,眼泪冲花了精心描画眼线,黑色的污渍淌下来,像一道道丑陋的泪痕。“对不起……小豆子……债务……债务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只是……只是想活得轻松点……”她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裹着令人窒息的羞愧和绝望。
“不怪你找靠山,”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这平静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活下去嘛,不寒碜。可为什么偏是他?以你的条件,找哪个大款不行?非挑我亲哥来恶心我?你们俩,一个是我老婆,一个是我亲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疑问像毒蛇一样啃噬了我无数个日夜。
“……我欠他最多,三十多万……,我根本还不清……”她哽咽着,肩膀剧烈抖动,“他说……他说只要跟了他,债就一笔勾销……卖包子……来钱太慢了……”她终于崩溃,蹲下去,抱住自己。
懂了。全都串起来了。原来我哥早就布好了网,用债务当绳索,一点点收紧,等着猎物挣扎到精疲力尽,心甘情愿地走进笼子。真是做生意的料,算得真精啊,连人都可以明码标价,连兄弟的女人都可以变成他的战利品。这是商业算计,还是人性灭绝?
“小豆子,你找个好女人结婚吧。”她突然抬起头,抓住我的手,指尖抖得厉害,“你是个好人……带着牙牙也能找到幸福……我……我配不上你……”
我猛地抽回手,像碰到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连退两步。她早已是金钱的俘虏,而我,在那场她和我哥共同参与、而我却浑然不知的经济战争中,输得彻彻底底,血本无归。书呆子终究打不赢算盘,可凭什么……连最后一点残存的念想和尊严,都要被他们踩在脚下,在这间弥漫着丑恶气味的杂物房里,碾得粉碎?
楼下的欢闹声、划拳声、笑骂声浪般涌上来,热烈又虚无,衬得这方寸之地格外的死寂和肮脏。我最后看了她一眼,那个曾经像风里柳条一样柔软的舞蹈老师,此刻蜷缩在地上,像一朵被踩进泥里的花。
我转身,下楼。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心跳和破碎的过去,无比沉重。背后的喜庆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个时代,真不讲礼义廉耻了吗?
(五)
我跑去钓鱼更勤了,几乎天天泡在河边。那个沉默的老钓友,成了我唯一的“同事”。我们很少说话,只是并排坐着,看浮漂在浑浊的水面上颤动,像看着命运一样难以捉摸。他教我,水里的事,急不来。可岸上的事,谁又能等得起?
意外的是,老主顾们没忘了我。电话一个接一个,都是点名要烤鱼上门的私活。我像个地下工作者,用一本破旧的教案本记录订单:“张处家宴,周六晚,五条”、“李总塘边小屋,周日午,三条,自带酒水”、“下圩村佛生日,初八,一百盘”……我的烤鱼,成了流通在洪濑镇桌面下的另一种硬通货,一种心照不宣的、对僵硬规则的无声反抗。
最夸张的是村里佛生日,一口气订了二百多盘。我在老家院子里支起十五个烤架,父母帮着打下手,从日头高照烤到星斗满天。烟熏火燎中,我像个流水线上的工人,麻木地重复着杀鱼、涂抹、烘烤的动作。最后一批送去时宴席都快散了,管事的却竖大拇指:“就等你这一口,剩下了也要打包!” 看啊,他们需要我的烤鱼,却不需要一个烤鱼的老师。这荒诞的现实,又是谁的错?
这成了我隐秘的副业。算下来一年能多挣小两万,竟和工资差不多。有时主家高兴,还塞给我洋酒好茶,惹得几个老友常来蹭吃蹭喝。我的圈子还是小,无非是几个亲戚同事,但日子到底有了些油腻腻的滋味。我用放弃一部分尊严的方式,勉强维护了另一部分生活的尊严。这是一种苟且,还是一种智慧?
赖碧莹每逢假期必来看我。给牙牙带点小零食,和我聊聊大学生活。她普通话过了级,计算机拿了证,一心要当老师——“就回咱们学校。”她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仿佛那条被规则铺好的、光明的路就在眼前。她正在努力成为“我们”,而我已经被“我们”放逐了。
2016年寒假,她来时我递了张纸。是烤鱼酱料的配方,所有比例,分毫不差。
她像被烫到似的缩手:“我来看你不是为这个!”
我知道。那配方其实没多大秘密,无非多了味山楂粉,比例却是关键——0.5%的增量,去腥提鲜,多一分则酸,少一分则腥。就像我们的人生,微妙的偏差,结果谬以千里。
她盯着配方看了很久,忽然笑了:“还以为多大玄机。” 创业的火苗在她眼里熄了又燃。我劝她先试做小批,不同口味都试试。她嘴上说“没资本没技术”,转头就按方子腌出了新酱菜。穷过的孩子,抓住机会的手,比谁都狠。
第一坛“实验品”捧到我面前时,酸香扑鼻。我用它烤了鱼,客人反响两极——爱的说鲜,嫌的说酸。倒是女客们格外买账,说这酸味开胃。
赖碧莹的劲头上来了:“你是搞化学的,不能调几个口味出来?” 于是,我泡在厨房,利用我专业的化学知识,不是研究反应方程式,而是捣鼓出咸香、辣香甚至奶香酱。她更疯,拉着同学到处送样品,饭店大排档塞了个遍。最后找我摊牌:“入股吧,五万启动资金。” 知识,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被换算成了资本。这是它的堕落,还是它的新生?
我鬼使神差点了头。等她毕业时,我们已经注册了“胖大嫂”商标——logo是学校美术老师画的,一个系黄围裙的圆脸媳妇,笑得很憨,像对一切苦难的无知无觉。作坊设在赖碧莹老家两栋古厝里,消毒车间是我按实验室标准盯出来的。我用确保实验纯净的方法,来确保酱菜的卫生。这是一种错位,还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2017年春节,我塞给赖碧莹两瓶没开封的茅台:“这两瓶送给你,要毕业了,分配是关键,打点还是需要的。”
她像被火烫了似的缩手:“王老师!这不行!这太贵重了!”
“别人送的,在我这占地方,我也喝不惯。”我硬塞给她,语气不由分说,“这世道,规矩就是这样。你不想毕业分配到山沟沟吧?清高,是需要底气的。你的家庭,有吗?”
她抱着那瓶酒,像抱着一颗炸弹,脸颊飞红,半晌,才低声说:“……谢谢王老师。” 那声谢谢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是我亲手打碎了她对这个世界残存的天真。我是在帮她,还是在把她更快地拉进这个泥潭?这又是谁的错?
2017年夏天,她毕业了。微信群里开“招商会”,同学们被她那张“国泰民安脸”哄得团团转,竟真谈下几个代理商。散装酸菜腌萝卜一车车往外送,虽然利润薄得像纸,但总算转起来了。资本的轮子,哪怕再小,一旦启动,就有它自己的逻辑。
她突然说:“我要当酱菜经理,我不想当老师。”
说这话时,我们正在清点库存,腌菜的酸气熏得人睁不开眼。我愣在原地。体制的安稳像件穿惯的旧衣,虽不光鲜,却踏实。而她眼睛里的火,烫得我心慌。她正在挣脱那条“正确”的路,而我,刚被那条路抛出来。
她察觉我的退缩,语气软下来:“我什么都不懂,在我熟悉所有的流程之前,你得带着我。”只是试探?好像是!比如她在纠正牙牙的叫法——“我跟你爸爸差八岁,牙牙,你该叫阿姨,不能叫我姐姐。”“可是我都是叫你姐姐的啊。”“现在要改改了,以前是我不知道。”
说完脸通红,耳根也红。
我不是木头,懂她的意思。可那场失败的婚姻像道旧伤,一动就疼。我更怕的是配不上。她是要往高处飞的人,而我扎根的是斯文的艺术和文学。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岁数,而是对生活截然不同的企图心。这企图心的差异,谁知道合不合适呢?
夜里点数酱缸时,她忽然问:“我毕业了,你就不怕我飞走吗?”
我没答,只把新调的辣酱递给她尝。辣气冲得她直咳嗽,眼泪都迸出来,却还咧嘴笑:“够劲!这味能卖。”
是啊,够劲。生活这坛腌菜,谁不是一边呛着眼泪,一边咬牙尝出滋味来。
没那个耐心修改,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没耐心,也知道瞎着急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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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谁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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