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的水手们直到谢玉娘走进了船舱，方才互相对视一眼，口中虽不说话，彼此心中倒是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齐王一早就将京城里，玉娘子身边的人查得清楚，知道她哥哥有一身好武艺，因此他们这些被派来的船工也多是练家子。
却不想玉娘子没有带她哥哥来，倒是只带了四个护院，其中的三个护院半路出家，实力平平无奇，因此他们唯一在意的，就是这个没见过的阿沈。
唯一可疑的便是这个叫阿沈的家伙，他们只知道他是几日前从南边赶来的那支船队的幸存者之一，至于做什么的，多大年纪，家承来历，是否会武之类的，一概不知。
不过现在是知道了。
有水手趁谢玉娘回船舱时，暗中放出了信鸽，鸽子扑闪着翅膀向北，不多时就不见了影踪。
待此一行成功，大王夺下北境四城，从此便可让大昭称臣纳贡，到时他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有了。
*
船队日夜兼程，不敢有丝毫懈怠地沿着曲折河道向北去，冬末春初的长安城新绿乍现的景色，随着北去越远，重归了冰封大地初融之时。
河水亦是时宽时窄，水流中夹杂着碎冰，有些地方还需要在当地雇佣纤夫拉船。好在船主王老板果然是个走惯北商一线的人，人头很熟悉，才能不在这些事上耽误许多日子。
但在寒冷之下，春意也蠢蠢欲动，尤其是船上远眺岸边四周的山峦，虽然是褐白相间毫无春色的静谧，但偶尔亦有鸟儿在树杈间掠过，发出清脆悠长的鸣叫。
寂静中的肃杀，却又处处藏着生机的景象。
沿河穿山，待到了船上水手告诉谢玉娘到了北地边境时，谢玉娘第一眼看见的，是与大海全然不同的壮观风景。
仍带着冰色的枯黄大地中隐有绿色抽头，风很大，风起时沙石漫天，刮在人脸上，又是风又是碎石的，难受得很。
可白茫茫的天际与昏黄的大地在远处融成一线的壮美，让这厉风带来的痛苦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娘子，风大。”阿沈对依旧站在甲板上欣赏风景的谢玉娘道，手里抱着个薄披风，似乎随时准备着等风再大一些，就直接将谢玉娘劈头盖脸地蒙起来。
不过显然，他比谢玉娘更不适应这北面的狂风，眼睛眯缝着，但不知怎么的，这动作反而让他脸上的皮肤崩得更厉害了，呈现出一种更难看的不自然。
“无妨，”谢玉娘回头瞥见他的神色，也对这难得一见的难看震惊，便将琵琶推进他的怀中，两手抬起虚搭在阿沈的面前，替他挡着风沙，抬下巴示意他看河右岸，“阿沈，你看那边，是不是北安县的城墙？”
阿沈个子很高，但谢玉娘的个子纵然在北地女子中也算高些的，因此她只需要稍微抬抬手就能遮住他的再眼睛。
只是这样的动作出现在他二人之间，显得很是暧昧。
不过那些心怀鬼胎的水手们早就见怪不怪了，毕竟两个看着都挺丑的人凑一对，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天生一对”。
“是吧？应该是的。”阿沈嗅到了她衣袖上浅淡的百合香香气，眼底闪过温柔，看着被尘沙蒙住的远处的一线影子，不确定地说，“小的也没有来过北方，不敢确定。”
倒是竖着耳朵偷听他们说话的水手，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便笑道：“娘子说得没错，那边就是北安城了，北安城虽是北边第三大城，但因为更靠近北贼，就在长城脚下，所以城墙是北边最高也是最坚固的。”
“这样啊，”谢玉娘浅浅一笑，“那我们是不是该下船了？怎个没瞧见码头？也没瞧见有军士来……”
她说着垂首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至少贵人应该传书驸马了才是……”
不过因为周围人多，因此谢玉娘恰到好处地说了这些后，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那水手再次接过话来，态度随意道：“娘子，码头自然还要继续往前的。”
谢玉娘眉头一挑，扭头沿着河向北看了看，才看向那水手似笑非笑道：“哦？还要向北？不是说再往前便到长城了吗？况且我瞧着这河道再往前，似乎也要往西去了，这不是离着北边四城更远了吗？”
“到不到的娘子去了便知道了，”那水手笑了，神态逐渐倨傲起来，“娘子既然坐了我们的船，自然该听我们的才是。”
谢玉娘仿佛听了个笑话般地看着他，但不和他说话，而是对一旁从船舱出来的王船主道：“王船主，这是什么意思？”
精瘦但健壮的王船主哈哈一笑，眼中闪过如秃鹰一样的阴鸷，笑道：“自然是字面的意思，娘子是聪明人，怎么会听不懂呢？”
话音刚落，忽得左岸冲出了三十多个人，手持利刃、列队整肃，穿着的都是土黄色的衣服，带着胸甲，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冷酷的眼睛。
突然到，仿佛他们是从风沙中凭空钻出来的鬼魅一般，让人不由得生畏。
“娘子，此处着实不好停船，还请娘子与我们往前走。”王船主皮笑肉不笑地对谢玉娘说道，目光中的贪婪和杀气愈浓。
谢玉娘神色不改，只是吐出一口气，从阿沈怀中拿回琵琶后，对阿沈认真道：“瞧，我就说这里风大，你也该蒙个面纱才是。”
阿沈对着她再次不自然地笑了笑，谦恭道:“是，娘子说得是。”
谢玉娘对他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才再次看向王船主，神情目光平静地毫无惧色。
“你们是要劫粮吗？”她问他，连语气都没有多余的起伏，“李掌柜可说过，你们的家眷如今，可还在京中呢。”
王船主意外于谢玉娘的态度太过平静，但左思右想又觉得他们不过五个人，又能做什么呢？
“嘿嘿，娘子何必明知故问呢？我们既然这样做了，自然不可能只为了这点粮食而已。”他狞笑着，看向谢玉娘的目光越发带了轻视。
不过是些言语上的废话，与行动上的强撑罢了。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
“对哦，是我问得蠢了，”谢玉娘再次看了眼岸上那着黄带巾的军士，再转头远眺风沙笼罩之下的西边，点点头，“里通外国的，就是你们啊。”
“娘子聪明，可惜，娘子猜错了。”王船主哈哈一笑，对着手下做了个手势。
那三个被捆绑起来的护院立刻被人押到了船上。个个脸上都挂了伤，一见谢玉娘，立刻七嘴八舌地喊：
“娘子不必管我们！”
“娘子，是我们没用！愧对师父！”
“娘子不要听这群贼子的！”
但很快，他们就被水手们打翻在地，堵住了嘴。
谢玉娘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急促地呼吸了两声，才勉强压住了怒气。
这样的表情才对，王船主满意地看着谢玉娘的神色，缓缓道：“我们安原于贵国而言，本就是外国，所以我们不过是为国尽忠罢了，娘子聪慧，还是不要听这几个小子的妄言吧，我家大王只想见娘子，可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说罢，他再次抬手，冷漠地示意手下:“来人，将那小子也捆了。”
水手们听命，立刻就往阿沈处走来。
“站住！”
谢玉娘忽得大喊一声，同时已将琵琶机关打开，将两个手雷握在手中，将琵琶扔进阿沈怀中，瞪着王船主。
“你若敢伤我的人，”她威胁道，“我也不在意连船带粮，都给我陪葬。”
王船主显然没想到谢玉娘还藏着这一手，惊讶之余，眼神中反而飘过些许赞赏。
是了，若传闻中的玉娘子连这点子应变都没有，又如何能成为让那位大昭的齐王忌惮的，让他们主家也想一见的，传闻中的“玉娘子”呢？
他的脸上少了之前的轻视，语气略带了些许恭敬道：“娘子何必如此激进？小的不过是要请娘子去主家处做客，若娘子乖乖听话，我等自然不会伤人性命。”
谢玉娘冷眼看着他，面纱之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微笑：“主家？是谁？”
“娘子去了自然就知道。”王船主浅笑，依旧吩咐人将那三个护院押下去，“还请娘子进船舱等着就好，至于这三人，只要娘子配合，我们自会好好款待。”
谢玉娘知道抗议无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三个护院被押下去，依旧攥着那两个火雷，往身旁的椅子上一坐，吩咐看似害怕到佝偻得更厉害的阿沈道：“去煮茶来，我不进船舱。”
阿沈畏畏缩缩地偷看了王船主一眼，这才将琵琶放在一边 ，笨手笨脚地去端了壶茶来。
“啧，娘子既然愿意在这儿吹风，便坐着吧。”王掌柜心知她是不信他们，所以不敢进船舱，也更加放心了，“只是还请娘子留意手中的东西，若是真个儿炸了，大家可就真同归于尽了。”
他言谈中虽然都是威胁，不过也明白谢玉娘已经不会真的同归于尽了。
她到底是个商贾，是个女流，还是个会怕的女流商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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