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得听谢玉娘提起了万儿，本还五内煎熬，甚为犹豫的孙春儿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
万儿就在他们的手里，她怎么敢拿万儿的命赌？就算玉娘子天纵奇才，无所不能，她也不过是个人而已，又不是会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
一点犹豫散去，孙春儿露出了她于风尘之中，唯一学会的假笑，笑答道：“……她回家去了，我给她赎了身，他大哥将她领回去了。”
谢玉娘向来耳聪目明的，虽为她的话一喜，但也因她笑意掩盖之下的忧愁而生疑。
不过转念一想，她就明白了。
万儿那三个哥哥都不是好人，以前能为钱将亲妹子卖在花楼里，今后还不定能为了钱将万儿卖在哪儿呢。
想着，她打量孙春儿的目光里，多了欣赏。
这女子虽然出身贫苦，经历坎坷，却是个真正有侠义心肠之辈，才会守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等她的谭姐姐，才会冒生命之危收集证据，才会在风尘地护着万儿，才会在离开后要为她赎身。
如今她没能再将万儿带在身边，想必是因她自己都是身如飘萍的女子，又怎么好身边带着万儿呢？
谢玉娘打定了主意，问她：“不知娘子今后，做如何打算？”
“……不晓得。”孙春儿看着谢玉娘，似要说什么，可话没出口，面颊先红了。
“那娘子到我的绣坊来吧。”谢玉娘早就看出了她想留在流云坊的心思，干脆主动说起，“我这儿地方大，今年很需要些绣娘呢。”
孙春儿愣了一下：“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信你问茗姑，”谢玉娘笑说，向早就站在她身侧的茗姑，“还有万儿的事情，孙娘子也不必担心，我会想办法将她也带到绣坊里。”
她的确需要多一些绣娘女工，而她的流云坊虽然养不起全天下的女子，但也回护很多无家可归的人。
孙春儿怔怔地看着谢玉娘那满是烧伤疤痕的脸，许久才不敢相信地问她：“娘子当真不怪我之前的挑衅？”
“怪你做什么？”谢玉娘笑了，“孙娘子当初是身不由己，况且也没害到我什么啊，反而你心中始终念着旧恩义，我才该佩服阿春才是。”
没害到我什么啊……孙春儿为这句话打了个冷战。
可我……现在就是要害你的啊。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多少想说的话就在嘴边，可是想着那些人的威胁，最终，愧疚和畏惧也不过交织成珍而重之的一句话：
“那万儿的事情，我就托付给娘子了。那可真是好孩子的，她女红很好，还认得些字呢。”
“好。”谢玉娘嘴里答应着，心中却仍觉得孙春儿的模样很是古怪，怎得只托付万儿，却不提自己呢？
……想来，兴许是因为她与自己刚认识？再或者，万儿一天不平安，她也一天不能心定，才会这般模样？
这都是人之常情。
是以在茗姑拉着孙春儿一起上车去玩之后，谢玉娘附在最后出门的迎云耳边，低声吩咐了两句。
迎云略一琢磨，点点头，转身便隐入人流之中了
*
谢玉娘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刚到三清观所在的玉泉山山下，便看见女冠打扮的谢如娘带着两个小道姑，站在垫着脚，往京城的方向眺望，对着那七八辆马车组成的长队，面露些许疑惑。
等见谢玉娘自打头的马车里挑帘坐出来，谢如娘立刻便看见了她，忙笑着上前两步，稽首一礼后抿嘴笑道：
“瞧娘子这架势，我以为娘子是也打算搬到观中小住呢。”
“娘子说笑了，”马车停下后，谢玉娘跳下马车，对着她还礼，“我绣坊中多为泉州人，所以才趁今日带她们一起出门，来见识下这天下名观。谢娘子也不必管她们，只请观主安排个仙姑，陪她们逛就好。”
“何必劳动真人？我自安排了就好。”
谢如娘立刻安排身边的两个小道姑去照应，自己则挽上了她的胳膊，边走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地打量她很久，才叹了口气感慨道：
“我虽与娘子认识不久，但两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娘子，都是侠女心肠。只是上次听着是好奇，这次听着却觉胆战心惊。如今见娘子果真平安，我才安心。”
谢玉娘意外她比之前更亲昵的举动，又听她关心自己，不觉熨帖，正要接话时，却听自己的这位小庶妹幽幽轻声道：
“其实，我一直觉得娘子很像我那早去了的姐姐……”
“我……咳咳……”
谢玉娘乍然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难得起了慌张，非但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还险些滑倒在山路上，连带着谢如娘都踉跄两步才站定。
“娘子当心。”
“民妇何德何能？民妇不过一商贾，”谢玉娘生怕真被她看出些什么来，忙谦逊低头，避开她的目光道，“娘子的姐姐可是王妃。”
怪道她对自己这么好，谢玉娘的目光闪过不得意要瞒着她的黯淡。
“王妃又如何，我宁愿……”谢如娘没留意她的神色，似要说什么，但很快就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转而笑道，“所谓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生万物的道尚且如此，那大道之行中，为何还有王妃和商贾之别？”
谢玉娘听得目瞪口呆，脱口而出：“这话是这么解的？”
“嗯，非我注六经，乃六经注我。”谢如娘调皮道。
“娘子这般有趣，”谢玉娘被她逗得大笑出声，歪头看着她，“令姐见到娘子这般好，必然会高兴的。”
小时在家的时候，谢如娘是最不爱说话的那个人，哪怕是一家子十几个姐妹玩耍，她也能安静地在她身边坐上一天。
那时候自己最发愁的，就是小妹这太爱安静的性子，将来是要吃亏的。
如今看她这样爱说爱笑的，真的很好。
谢如娘笑嘻嘻地引着她，继续往前走：“是啊，从小我姐姐就爱逗我说话，她说我得敢说话，会说话，才不会被人欺负。但那时候我是谢家女，有祖父母，有爹娘，有姐姐，受了委屈家人自会替我出头。后来姐姐去了我才晓得，天下哪儿有恒常不变？家人也有力不能及之处，自己立不起来什么都是虚的。”
谢玉娘的心顿觉一疼。
是啊，长大这事总是伴着不得已的，就好像曾经的她，不也想象不到自己会有一天，要离开家人的庇护，抛弃自己的身份吗？
虽是不该问的话，到底在此时被她换个方式问了出来：“娘子如今在道观居住，难不成是真的入了道门，要修仙？”
谢如娘顿住，脸上流露出了羞恼色——但谢玉娘看得明白，那份羞恼不是因为她的提问，反而带着令人感到疑惑的回忆。
“谢娘子若不想说，那就……”
“是娘子我才说的，是因为齐王，”没等谢玉娘说完，对面的小丫头已经愤愤不平起来，只不过事涉皇族，怕被人听了去，才压低了声音，“我姐姐刚没，他竟然就向家祖求娶我做续弦，所以家祖才让我这般……呸，平日里像个好人模样，深情端正，其实竟然那般坏，亏了娘子……”
只是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却没看见谢玉娘那如遭雷击的苍白脸色。
怎么会这样？！
沈惟良怎么敢？！他怎么敢！害了她不说，竟然还敢觊觎她的妹妹！
他当谢家是什么？
“……嗯？娘子？”
谢如娘说了半天，忽见谢玉娘满面怒容，不觉吓了一跳，忙轻唤了她一声。
谢玉娘清醒过来，本想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安慰她，偏半点儿也挤不出来，最终干脆由着本心，气得喝骂一声：
“晦气！真是太欺辱人了！莫说是名满士林的谢家，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也不该被他这般对待。”
谢如娘只当她素来侠义惯了，将她的胳膊挽得更紧了：“所以说娘子如今是替我报仇了呢。好了，咱们不说晦气事了，我今日可是准备了好茶，要好生谢过娘子呢。”
原来和自己亲近还有这层谢恩的意思？谢玉娘这才明白了她的小心思，好笑之余，想起太平帝对沈惟良那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处置，本就不满的心，此刻更加不快乐。
不够，凭他对百姓的恶行，凭他对自己做的事情，凭他对谢家的羞辱，他如今受到的惩治远远不够。
正想着的时候，忽得身后嬉笑的绣娘人群中，传来了孙春儿唤她的声音：
“玉娘子！”
谢玉娘收敛心思，面上带着得体的笑意回头看她：“怎么了？”
孙春儿快步走过来，仍有忧色的面上带着轻快的笑意：“我在如意楼的时候就听说，玉泉山有一处极好的山石，今儿听那仙姑的话才知道，原来那山石就在三清观后？”
“是啊，”谢玉娘点点头，“确是一处颇壮观的所在，前人笔记中也多有记载呢，怎么？孙娘子也爱石？”
“娘子懂得可真多，”孙春儿露出个心向往之的神色，“不是喜欢，是终于出门了，想把没见过的都看看。”
她说着，语气中带了些撒娇的意思。
“不如咱们去看看吧，娘子也给我说书里是怎么说的，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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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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