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娘意外于孙春儿的热情。
纵然她第一次来时的刻薄是因为受制于人,但人的性格总是有迹可循的,这位孙娘子直率又骄傲,还有即便堕入风尘,在乍逢恶人后,仍能因与童年友人之约而咬牙忍耐,收集证据的恒心。
这等人物,表现得再娇憨,所处环境再茫然,也着实不该是现今这等因有所求,便礼下于人之辈。
是了,她这般模样不是有所求,而是有所图,就如她听话地跟着船队向北时那般,图的是麻痹敌人,诱人入局。
万儿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看看孙春儿那双藏了隐忧的双眼,再抬眼顺着来时的山路往下看,除了她们流云坊这浩浩荡荡三四十人之外,还有许多香客面带敬畏诚意向上,亦有些书生文墨之辈结伴同行,来此一游。
远处的长安城被山间的郁郁葱葱遮掩得半露半藏,繁华与平静在其间浮沉。
她和迎云约好,两个时辰后无论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到三清观和她相见。而从城内到城外至今已经一个时辰有余了,若万儿那边真出了什么不得的大事,烟火信号,迎云是有办法让她先一步看见的。
那也许不是万儿的事?
“玉娘子?”
孙春儿见她走神,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心七上八下的,犹如擂鼓。
她那么聪明,难道是觉察出什么来了?
谢玉娘回过神来,再次看向她,抬手摸了摸耳垂后又放下,薄纱之下有难看疤痕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点头:
“好啊,我也好久没瞧见那奇石的。”
语气轻快如常。
挽着她胳膊的谢如娘一怔,疑惑地问她:“倒没听说过,原来娘子之前到过京城?”
这样有本事的人,既然以前就到过京城,她怎么从没听说过?
“是,”谢玉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那时候是跟着亡夫一起来的,那时候他还没死呢。”
“……咳咳……”
这着实不是个该笑的话,却偏偏被她说得又怪又好笑又认真,以至于连大家族出身的谢如娘都不知该如何应对,最后只好借咳嗽,掩盖住不合时宜的笑意。
“谢娘子当心。”谢玉娘边笑边轻拍她的背,眼角余光则始终关注孙春儿。
那孙春儿果然松了口气,连笑容中的忧虑都少了许多,似正还要说什么的时候,本在人群中的茗姑也紧走两步凑了上来,笑说:
“瞧娘子说得这般热闹,不如一起去看罢,都长长见识。”
只她话音刚落,孙春儿却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地抖了一下。
“那边山路不好走,很窄的,咱们这么多人不好一起去。”脱口而出后,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脸色都白了。
茗姑懵懂无知,只有些失望道:“啊?很难走吗?”
谢玉娘微微挑了一下眉,只当没看见孙春儿煞白的脸,和和气气地对茗姑笑道:
“确实不好走,那石头又不会跑了,不急在一时,你们先和仙姑们去别处逛逛也好。”
“好吧。”茗姑丝毫没有怀疑,高高兴兴地回去和其他绣娘聊天了。
嘴里的话是不做数的,因此不管孙春儿要做什么,她便由她去做,横竖也不是头回涉险了。
想着,谢玉娘挣脱开谢如娘的手:“谢娘子,不如我先……”
只是她话没说完,谢如娘就再次攀上了她的胳膊,撒娇道:“我喜欢和娘子一起玩,咱们一起去吧。”
谢玉娘还想再劝,但又怕被孙春儿觉察,转念一想,一个小丫头而已,哪怕真要杀她,也不过是匕首剪刀而已,更难的事情都经过,还怕她不成?
她总能护住人的,况且还有迎云呢。
“好,”她点点头,又回头看向孙春儿,笑得十分和气,“咱们一起去吧。”
孙春儿暗中松了口气。
她并不在谢如娘的存在,横竖都是要做的,有没有人都要做的。
到时候,她还一条命就是。
*
正值当午十分,上山的游人多数都聚在观中饮食,是以待谢玉娘等三人信步到三清观后时,左右已经没了旁人。
转过观后小路尽头,深林间阳关透过茂密枝叶撒入,斑驳于一块如危卵般悬于半山崖旁的奇石之上。
那奇石比谢玉娘还高了三寸,从四方看去,似四种不同之形的巨兽静卧,石上斑布的青苔隐去多少岁月悠悠,清凉的山风拂过石上时打个旋儿,引得周遭草木摇动,鸟兽低声,更添几分别样生机。
“难怪说是奇石名物。”
头回见的孙春儿捂着嘴,发出一声惊呼,目光都亮了起来。
谢玉娘没有再理会她,而是放开谢如娘的手,绕到了奇石东侧的悬崖边,选了个角度看去。
果然,依旧是不变的伏虎之形,但那石上的青苔形状已与六年前大不相同,石头亦向前倾斜许多,更似藏匿于山间猛虎般,随时都会冲下山去。
这石头确是每年都会倾斜一点儿的,幼年时祖父带自己来时,还能走近摸一摸,再大些要嫁人时再看此石,便不敢再触碰了。
谢玉娘想着,目光移向了奇石之下,才发现不知是哪个有心人,于石下搭起很是精巧的木架,用以支撑这奇石。
真好啊,天地间总有些人,不忍心见奇景倾覆。
身后,有残枝被踩碎的轻声。
“这架子是几时搭的?”隔着石头,谢玉娘问对面的谢如娘。
身后的脚步声一顿。
“两年前一场大雨后,观主便决定……”
她的妹妹就在奇石的另一侧,语气轻快地向她解说。
那侧看石头像是一只卧鹿。
谢玉娘笑了笑,抬起手,指尖轻轻掠过那奇石上的青苔,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她最眷恋的幼年时。
她们姐妹从小到大,喜欢的东西从没变过。
若真的都没变过,该有多好。
身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在谢如娘的说话声中,越靠越近了,五尺,三尺,两尺……
谢玉娘暗中叹了口气,正要回身时,忽得就听谢如娘惊呼一声:
“你要做什么?!”
当啷一声,是金属砸在碎石上的声音。
“我不是,不是我……”
被喊破的孙春儿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两步,急促地想要否认。
本自镇定的谢玉娘正要开口时,忽然见她身后的山林间,竟有冷光一闪。
身侧的谢如娘几乎飞扑着拦到了自己的身前。
“玉娘子当心!”
“如娘!”
谢玉娘的声音前因恐惧而前所未有地颤抖,她按着谢如娘的肩膀,用尽这六年飘泊在外养出来的力气,将她按倒在地。
再抬头时,狰狞的面孔伴着刀风,直冲她的胸口而来。
“朱玉!你去死吧!”
狭窄的山路上,身前是跌坐在地的孙春儿,身后是巨石,一侧是被她按在地上的谢如娘,一侧是悬崖。
是她托大了,早知还有黄雀在后,刚才就该坚决拒绝如娘跟着。
在那人刀尖要抵在她心中的一瞬,谢玉娘再没做他想,向着悬崖下纵身一跃。
偏就在她身子浮空的时候,她竟还有闲暇去想一件事情:
回回到了关键时刻,总要她从高往下跳,着实不是长久之策……
就在这千钧一发时,一阵嘈杂之声传来,一道朱红色的影子从那奇石上一点,如鹰隼般飞掠到她的身旁,自后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熟悉的龙涎香味道蛮横地侵占了她的嗅觉,谢玉娘紧绷的心一松,丝毫不挣扎地就回抱住沈继宸。
沈继宸显然怔了一下,旋即将她也搂得更紧。
但这难得的忘情也不过瞬息,很快两个人便双双落地,于斜木丛林中快速向下滚落。
谢玉娘只觉得天晕地旋的,而沈继宸早将她整个人都按在怀中,尤其护着她的头,免得她再多受伤。
悬崖之上,“殿下”、“救人!”之类的呼叫声不绝于耳,而就在谢玉娘觉得身子再次腾空无着的时候,下坠之势戛然而止。
谢玉娘的心没着没落的,偷偷从沈继宸怀中歪出头来,睁开一只眼睛往下看,才发现此刻他二人由个钩绳挂在斜生出的树杈上,而悬空的脚下则是更为陡峭的深崖。
她的心又漏跳了一拍,但很快便平复了下来,抬头看了眼低头看自己的沈继宸,一笑。
“阿沈又救了我一次。”
“呼,呼,谢五娘的惊喜,”此处头不顶天,脚不落地,二人之言出我口入你耳,再无第三人可知时,沈继宸终于也不装了,直呼她的本姓序齿,嗔怪道,“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我是真怕了。”
又有碎石滚落,一阵风吹过,坠着的两个人摇摇摆摆的,让谢玉娘又慌了些许,将人抱得更紧了。
“我瞧出问题来了,”谢玉娘心惊胆战地看看斜坡,辩解道,“只是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嘛。”
“……那娘子好棒哦?”沈继宸白了她一眼。
“我说真的,他和她应该不是一……”
又一阵风吹过,吓得谢玉娘将辩解的话咽了回去,只将人抱得更紧了。
“阿沈,咱们上去再说吧。”她颤着声道。
她并不怕高,但这里着实危险了些。
沈继宸看着她简单挽起来的发髻,忽得不着急上去了。
只有他俩的地方,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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