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坊中,迎云和茗姑都没有回来,绣娘们也为今日的变故而意兴阑珊,各散去休息、吃饭。
谢玉娘没回家,而是到了二楼的账房中待着,如今账房里也摆着的绣架,上面是她绣了一半的床帐。
坐在绣架前,拿起针,但在绣品上只落了两针,她便放下了。
心不定会绣糟的,送他的东西,怎好不用心呢?
谢玉娘轻吐出一口气,起身坐到窗边,盛夏的炎热至傍晚时分也不褪去,纵然有冰也消不去心中闷热。
坐不多时,恰好看见做寻常百姓打扮的杜忠,背着手进了斜对面陆瑛的铺子。
谢玉娘抬眼顺着杜忠的来路看去,并没有看见沈继宸的身影,略呆了片刻后,心中又嘲笑自己,明知他们之间诸多阻碍,却仍有抑不住的多情。
楼下传来一阵说话声,侧耳听听,是茗姑同人说话的声音。
谢玉娘没动,而是听着那脚步声走上楼来,停在了账房门前,许久再没了动静。
她轻叹一声,对门外道:“是茗姑吗?进来吧。”
门外的人又纠结了片刻,方才推门进来,一双眼睛比之前复仇洗冤后还要红肿,纠结着郁闷、恼怒、不舍、难过、愧疚,任谁瞧见了,都会跟着觉得煎熬。
“娘子……”
“别跪我,”谢玉娘靠窗台撑着下巴,依旧在看着外面喧闹的街景,淡然道,“做错事的不是你,对不住我的不是你,你我一样的人,何必跪我?”
本来已经止住泪的茗姑,为了她这段话,眼泪又落了下来,几步走到谢玉娘身前,坐在地上,趴在她的膝盖上,发泄般地失声大哭。
明明她们都要有新日子了,怎会又变成了这样?
谢玉娘轻叹,拍着她的背,安静陪着,并不劝她。
哭到泪水都打湿了谢玉娘的裙子,茗姑才勉强停了哭声,闷着声音道:“娘子,是我对不住你,若不是我,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说了一半,又说不下去了,只想哭。
谢玉娘听她这般说,才开口道:“茗姑,她劝了你别去。”
“什么?”茗姑泪眼婆娑地抬起眼睛,看向她。
“她不让你一起去看奇石,她不想牵连你,”谢玉娘温和地用帕子为茗姑拭泪,解释道,“也是不想让你看见她害人的样子……我想,她许还存了死志,想着一命抵一命。”
茗姑愣愣地看着她,眼中仍旧含着许多泪水。
“所以茗姑,我可以怪她,虽然我并不怪她,”谢玉娘对茗姑道,“而你不但不必怪她,更不该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
话说到这儿,她忽得想起今日和沈继宸说的话,嘴角就有了笑意。
“若是此事你有错,那我岂不是也做错了?我若是不管你们的事,那些人会寻上我吗?哦,还是会寻上的,”她用沈继宸的话安慰茗姑,“在泉州的时候我就不该管所有的事情,这样他们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没有今日之祸了啊。”
茗姑张口结舌地看着她的笑脸。
“娘子怎么能这么想?你明明这么好,”她以为谢玉娘真的是在自责,倒忘了自己的委屈,急忙忙道,“你救了那么多人,帮了我们这许多,你还那么聪明,觉察出问题才救了万儿,怎么会是你的错?”
呃……怎么会这样?谢玉娘瞧茗姑着急的模样,哭笑不得的,难道是她不如阿沈会安慰人?
不能够啊。
想着,谢玉娘忙安抚道:“我和你玩笑的,就是想让你知道,不必将别人的错揽上身,谭娘子 ,你做得很好,一直以来,你做得都很好。”
她说得认真,伏在她膝上的茗姑听见,双唇一颤,趴在她的膝盖上,再次痛哭出声。
谢玉娘这次真无措了,难道自己真不如沈继宸会劝人?
“怎么又哭了?真是……哭吧哭吧,哭痛快了,就都好了。”
茗姑这次一哭,就哭到华灯高悬之时,哭得嗓子都哑了,才将心中这几年所有的委屈,通通宣泄了出去。
“这么久以来,所有的事情,谢谢娘子。”
她止住眼泪,起身后退一步,如那些士林之人一样,对着谢玉娘,长揖及地,认真又肃穆。
谢玉娘心中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打算,起身郑重回礼后,叹气道:“那你今后作何打算?”
“我与春儿都有些体己,待罪定下来便以铜赎罪,而后我要和春儿回虢州去。”茗姑坚定道。
“……你知道我不怪你的。”
“我晓得的,”茗姑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可娘子,她毕竟是对你起了歹心,就算娘子心胸开阔,她不能,也不该涎皮赖脸留在娘子身边;但她之前为我做了那样多,纵她今日一″踏错,我又怎能弃她于不顾,让她独自回乡?”
她说着,走上前拉住谢玉娘的手,语中带了撒娇:“等过上几年,这事淡去了,娘子几时也到我们虢州来,我和春儿必然好生招待娘子。若娘子将流云坊也开到虢州去,我还给娘子当伙计,好不好?”
谢玉娘听她语气坚定,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叹了一声不再多劝,而是拉着她一起坐在窗边,问:“好,我晓得了。只是你们两个女子回到虢州后,要如何营生呢?”
她还有一点颇为担忧,她们之前无奈入过风尘,而总有些轻狂人,会为此看低她们。
茗姑的近亲都死在了那场冤案里,孙春儿更是被亲族卖掉的,若真回虢州,未必是个好结果。
“如今是朝廷给我翻的案,家产是朝廷做主发还给我的,我还是皇帝金口评的义女呢,定能护得住春儿,”茗姑倒是想得开,“我还有几个远房亲戚在原籍,未必寻不到子侄过继;再不济我坐产招夫嘛,谁还敢嫌弃我不成?就算真有事情,我再找娘子帮忙。”
谢玉娘听她想得明白,知道再劝无用,便笑着点点头道:“好,那我们说好了,书信往来莫要断了,将来我到虢州时,可是要登门讨杯茶吃的。”
“我们说好了。”
*
因着牵涉进了太子和如今谢相的孙女儿,京兆府在判刺杀案时的效率,倒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快。
绑架了万儿的是石震手下的漏网之鱼,如今判了秋后问斩;万儿的两个哥哥涉案,被判了流刑;孙春儿虽有刺杀之行,但念其事出有因,判了杖刑五十,但许以铜赎。
只是让谢玉娘意外的是,万儿的三哥原来是为了救万儿,才被他的两个哥哥打的,而后她才从留在了流云坊的万儿口中知道了,她三哥虽然懦弱,从不敢反抗他的两个哥哥,救不了万儿,但也能偷着对万儿好,还会偷偷为她攒钱,想要赎她出来。
“……看来确实不该轻断他人。”
谢玉娘回忆之前见过万儿三哥那委顿不堪,蔫头耷脑的模样,和迎云感慨。
七月初,两场大雨之后,茗姑和孙春儿带着剩下的钱财——其中自然也有谢玉娘给茗姑的压箱钱——自水路往虢州去了。
京城外的码头之上,谢玉娘叮嘱茗姑万事小心地时候,茗姑泪水涟涟地不舍。
唯独孙春儿,始终躲在船舱中没出来。
谢玉娘自然不会主动去招呼什么,她本就与孙春儿接触不多,没什么感情,且如茗姑所说,刺杀事对她们而言,终归是根刺。
直到船离港,孙春儿忽得从船舱里跑出来,在船头对着谢玉娘跪下,重重一叩头,久久方才起身。
“……”
谢玉娘远远地看着,对着她避身颔首回礼,最后剩的那点儿纠结,在这一来一往中,消弭殆尽。
而她身边的万儿,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谢玉娘由着她哭了一阵子,直到船走远了,才温柔地对万儿道:“咱们回去吧,等她们安顿好后,会给咱们写信的。”
万儿还是有些怕她,听见后委屈兮兮地擦了擦眼泪,但又好奇地问她:“娘子不生我的气吗?都是我不小心才惹了祸。”
……唉,怎么又是这话?
“我生你的气做什么?你是最无辜的那一个了。”
“那…那娘子还在生春娘子的气吗?”
“本就没那么生气,”谢玉娘笑道,“设身处想,若是有人用我哥哥威胁我的话,我也会做些蠢事的。”
“朱郎君那么厉害,才不会被威胁呢。”万儿看了眼跟在他们后面,很是魁梧的迎云,笃定道。
谢玉娘笑了出来,有了和这个年纪不大、心思单纯的小丫头聊天的心思。
“说起这个,那还是我刚到泉州的时候……”
“哇,那娘子后来是怎么做的?”
“后来啊……”
“娘子好厉害哦!”
万儿的离愁因此散去了许多,真心崇敬地看着谢玉娘。
倒是迎云紧走两步凑上来,不满道:“我那时候哪有那样蛮?妹子倒会编排我。”
“我哪有?哥哥忘了那次…”
她们一行人欢声笑语地往回走,而因事出城的沈继宸恰好就瞧见了这一幕。
他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却能从看清谢玉娘笑颜中的快乐。
他催马,向着她们走去。
谢玉娘先看见了他,抬手唤他。
“阿沈。”
沈继宸迎着她的笑容,也笑了。
真好啊,她能这样笑着,可真好啊。
那个决定,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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