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继宸的身体因谢玉娘的触摸而僵硬,是以还是呆了片刻,才晓得她是同自己解释。
对面女子那双漂亮的,不变的,纵历千难依旧生机勃勃的眼睛,如今眼尾红红的,都是哭过的痕迹。
他心软吗?没人说过他心软,庙堂形容自己的话,多是什么“君子”、“儒雅”、“聪敏”。
他向来不知自己是不是当得起那些称赞,他虽由父皇领着触及政事,但真正做主处理政务,却还是这三四年太平帝身子不大好了之后。
反而是这几年,他私下常得太平帝“天真”之类的责备。
因此他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当得起这句“心软”,毕竟当日救她,自己也有不能说的私心。
而这私心,远称不上是心软或心善吧。
“娘子该知道,早前祖母健在时,给我定过太子妃,正是萧相的孙女儿。”他忽然对她说起了前事,“可奈何定亲后她大病一场,缠绵病榻多日,祖母怕于子嗣上有碍,便作罢了。”
“是,我晓得的。”谢玉娘点点头,“萧小娘子……也是可惜乐从。”
“萧相行刑前的那天,我去天牢看了他,告诉他昔日萧娘子之所以会大病一场,是齐王所为。”
谢玉娘顿时怔在了当场,这可又是个令人想不到的真相。
“还有后来安国公家的朱娘子落水的事情,也是他的手脚,”沈继宸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此次诸事他能脱身,除了有父皇母后的私心,也因为萧相将一切罪责都担在了自己身上,我同他说这些是为了让他知道,齐王非是善主,可他却对我说……他一早就知道了,但他不在意。扶我一个二十多年,无妻无后的太子登基,哪有拥齐王上位的从龙之功,来的富贵?”
谢玉娘越听越心惊,听到最后脱口而出道:“荒谬!什么从龙之功值得他做出里通外国之事?难道殿下登基,他一个两朝元老就没富贵了?阿沈别信他的话,这里面必然有更多内情的。”
沈继宸见她替自己愤愤不平的样子,心中是高兴的。
“嗯,所以我才让他们又去深查一番,才晓得当年事的真相。”
“什么?”
“原来萧娘子早已与沈惟良私定终身,珠胎暗结,因此那纸指婚诏令下来的时候,萧娘子抵死不肯嫁,萧家人才知道真相,一剂虎狼药下去……她醒来后便开始绝食,萧家也是怕她真说出来惹下大祸,才会有后面种种……沈惟良承诺将来若他登大宝,会让萧娘子做皇后……而萧相,终归是心疼孙女的……”
“……”
谢玉娘惊得嘴巴都半张开,她这几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如此荒诞里还透着些可怜可笑的事情,还是头回听说。
“怎么会有……啊!”还没等她评价一二,忽得想通了一件事情,猛地抓住了沈继宸的肩膀,吃惊道,“难怪他要这么对我,竟然是这样!”
“什么?”
“陛下定下萧娘子为太子妃的时候,也是我与他定下婚事之事,他,他,他原来是因为此事才恨我,恨谢家,才会做出……”
那夜将她送到沈继宸床上的事情。
原来在沈惟良看来,她和太子,还有谢家,甚至还有乱点鸳鸯谱的太后和太平帝,都是害得他与挚爱难全的恶人!
沈继宸虽早知这荒唐的真相,但到底没有将后续的事情都串在一起,如今听谢玉娘这般说后,也是有些发呆。
想不到他那大哥,还是这等情种?
那他为何不早说呢?他只要和母后说一声,哪儿还会有后来的事情?而彼时的谢太傅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孙女入王府做妾。
若如此,他在母后殿前对谢玉娘惊鸿一瞥的一眼,会不会就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篇?
他颠三倒四地想着,却听见对面的谢玉娘喃喃叹了一声:“原来,竟是我误了那位萧娘子……”
沈继宸一惊,醒过神来,眼看着谢玉娘陷入回忆的沉思中,立刻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认真道:
“不,娘子不要这么想。误了萧娘子的人是沈惟良,他既然与她有情谊,为何不与父皇母后,还有皇祖母说?那他们如何还能做出乱点鸳鸯谱的事情?你与那位萧娘子又怎么会遭遇后来种种?我又……难道本宫身为太子,还会缺太子妃的人选不成?。分明是他先诱了萧娘子,后又不肯将话说明,却将错处算在娘子身上,这算什么?所以娘子千万不能这么想。”
虽然是劝谢玉娘的话,但也让沈继宸想通了。
沈惟良是个屁的情种。
若是他早见过谢玉娘,若是初见时她并非自己定下的大嫂,他一定会向父母坦言,会向谢太傅陈情,让他相信自己纵然是太子,也是能护住妻儿的男人。
他才不会置女儿家清誉不顾,偷偷引诱谢玉娘做下珠胎暗结的事情。
本在发呆的谢玉娘也转醒过来,见他担忧地看着自己,心忽得动了一下。
自己的事情就罢了,他竟也会觉得错不在那位萧娘子啊。
世间女子总是苦一些的,受的苛责也多一些,而他作为储君能有这点子慈悲心肠,总是好事的。
“我就说,阿沈是个心软的人,”她的头微微歪着,打量着沈继宸,“我晓得的,只是有些感慨若我早觉察到他心另有所属,是不是能避免一些事情?”
沈继宸依旧不赞同,他可不愿自己的心上人明明是个受害者,却在那儿担害人者的罪过。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那依着娘子说,最该被苛责的人是我才是。”他干脆道。
“啊?”这回,谢玉娘是真不懂他的话了。
“难道不是吗?他是皇长子,却因为残疾事失了太子之位,而我明知道他会有不甘,明知庙堂上也有大臣暗中支持他,明知母后多多偏心他,我却想着兄弟之情屡屡退让,最终养成了他的狼子野心,连三弟都被他害死了,”沈继宸正色道,“那本宫是不是要负上未能防患于未然的责任?本宫是不是该在六岁被封为太子时——哦,那时我还太小——我是不是该在他行冠礼开府之前,就先除掉他?”
“……怎么会?”谢玉娘听他说得过激,急忙阻止他的念头道,“我昔日也听祖父说过,殿下小时候与他是兄友弟恭长大的,他亦素有贤名,殿下更非多疑嗜杀之辈……”
“是啊,娘子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又何必在今天认为是你误了萧娘子?”沈继宸立刻接过她的话,“有些事非人能测,更非人力能轻改,能如你我这般看清许多,阻止许多,已算难得了。”
谢玉娘被他说得宽了心,终于一笑,点头道:“好,我听阿沈的,不再胡思乱想了。”
沈继宸放下心来,发觉自己还握着她的手,立刻放开,又往旁边挪了挪,和她一起,安静地并坐了一会儿。
若总能这般,也是很好的。
谢玉娘也觉得心静了许多。
外面,朱氏已经领着谢如娘回家去了,她们因沈继宸的缘故没有前来告辞,谢玉娘也没出门去送,而是挪坐在窗边,透过窗缝目送母亲和妹妹离开。
心既然静了,便没有之前突然见到母亲时的难过了。
她身子虽仍不好,但精神还算不错,红姨娘看着也健朗,而如娘向来敬重她的母亲,因此她确实应该欣慰才是。
她早就明白,没什么比大家活着相见更好的了。
“阿沈。”
“嗯?”
“我的琵琶呢?”待目送走亲人,她靠着窗转头看他,言谈如常。
沈继宸彻底放了心,笑道:“快了快了,已经在路上了。这次防备着娘子要砸要扔的,让人紧着做了三个,足用了两万贯钱呢,娘子可莫要赖账哦。”
“殿下好小气,”谢玉娘啧声,“民妇可没钱,还不起的。”
“胡说,本宫没开府呢,那两万贯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娘子不但有流云坊,手里可还有盐引茶引呢。”沈继宸知她在玩笑,便也故做出个锱铢必较的模样,摊手道,“娘子总要还一半给我才是。”
“我是商贾,进了我口袋的钱可吐不出来的,”谢玉娘说着,挪近坐到他的身边,“不如我回送殿下一样东西,抵了吧。”
沈继宸见她忽然凑近,心漏跳一拍,忽就心猿意马起来。
“什,什么?”
连舌头都打了结。
“我亲绣的一面床帐,如今已经画成了,阿沈见了一定会喜欢。”谢玉娘胸有成竹啊。
啊,是床帐啊……他略有些失望地想,他还以为是床帐呢。
“好。”他点点头。
虽心结解开,只是闹了这样一场,谢玉娘也没了游玩心思,便又与沈继宸多坐片刻,就带着绣娘们回城去了。
沈继宸忙送了她到山下,一边安排了东宫侍卫护送,一边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车队远去,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许多事非人力所能及,但更多的事情,是之前的他,不愿做而已。
“去陆瑛处告诉他,审不出来就不必审了,”他对身旁的杜忠说着,从腰上解下个玉佩,“将这个给他,就说本宫,许他便宜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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