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天地褪去颜色,王城默然死寂。
远处,一道火光刺破天际,将这冬夜点燃,浓烟滚滚升起,与夜色融为一体。
崔恒趴在屋脊之上,一动不动地看向皇宫,手指嵌进雪中,抓紧了又松,很快,灼热之感便从掌心蔓延至全身。
可她此时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安阳侯放火烧宫,她的家,再也没有了......
崔恒身体发冷,心也发冷,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只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看。
就在此时,“砰!”的一声巨响。
屋檐振动,积雪簌簌落下,紧接着,院门被人粗鲁地踹开,几句咒骂直冲而上:“动作快点!废物,好东西都让前面的人抢光了!”
“啧,这穷鬼......”其中一人似乎嫌尸体碍事,骂了一句,抬脚就要将人踹开。
阻止他!
崔恒猛地睁眼,迅速看向江还,江还瞬间明白,纵身而下,无声落地,在那兵卒抬脚之时,她已悄无声息地潜伏过去,手臂如绳索般往前一套,猛地拧动。
“咔哒”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雪夜中犹如平地惊雷。
另一人骤然惊觉,拔刀扑来,刚要大叫,江还反手一掷,只见有道光影闪过,匕首微颤,没入那人咽喉。
从跃下到解决两人,不过瞬息。
江还仿佛已经习惯,杀了人,却面无表情。手腕随意甩了甩,抹去刃上血痕,接着蹲下,在尸体上摸索一阵。
崔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地上兵卒尸体,看着那些遭难的苦命人,遍地狼藉,正如这个烂透了的王朝。
不过一、两日,再见此景,她的心中却不再有任何恐惧,某种坚毅透过这些,一点一点潜入她的灵魂。
“你的身手很好。”她从高处爬下,审视地打量江还。
“少年时做过游侠,与人结怨,杀过几人。”江还偏过头,露出脸上疤痕:“这道疤,还是您遣医给治的。”
崔恒步步走来,回忆在眼前浮现。江还的眉眼有几分似她姐姐,嘴角却是拉平,透出几分凉薄。
明明没有见过几面,可她姐姐死前那抹决绝的眼神,总是在她脑中盘旋,怎么都割舍不去。
“先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她抚上那道疤,指下纹路扭曲,刺得硌手,“我需要你,不是挟恩以报,更非摇尾乞怜。”
她挺立起脊背,一字一顿,神情郑重道:“我说的抱负绝非空谈,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我只问你,想不想除尽这些乱臣贼子?想不想有朝一日,让你,让我,让这天下无辜之人,再也不必毫无尊严地苟活?”
“我——”
我愿意三个字卡在喉间,江还不自觉被她的气势震慑,后退几步,蓦然跪下。
身前之人面色凛然,抬头仰望,崔恒的面容与月亮重合,光晕在她头顶散开,笼罩出上位者的庄重。
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了姐姐。不知不觉中,江还眼角又湿了:“我不懂什么天下,但你说的我愿意去做。你的命是姐姐救下的,我一定会誓死守护!”
“好!”
崔恒将人扶起,替她擦去眼泪:“别哭,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妹妹,我带你走,我们一起走。”
她不会安慰人,手搭在江还肩上,轻轻拍了拍,动作生疏得有些尴尬。
崔恒面色赧然,下意识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不远处,城门点起灯笼,像一道路引,诱惑着她们过去,可她知道,若此刻靠近,只有死路一条。
直到这时,那股强撑着的气才终于抑制不住,嘶嘶地冒出胸腔。
宫变之后,她的眉头就再没舒展,太多事情需要她去做,她不敢有半点疏忽,每一步,都有可能将她们推入万丈深渊。
逃亡不是儿戏,从未央宫到这里,已经超出她的预料太多,然而,她们还没出城,还没找到皇姐,在这个世上,还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望着远方久久不言,情绪低迷下去。忽然,宣信叫住她:“公主勿忧。”
她的声音依旧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您看。”
崔恒随声望去,宣信的目光落在士卒的尸体上,冷静分析:“这些兵卒甲胄各不相同,可见将领之间部曲混乱。”
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缓缓道出:“城门把守森严,我虽无安阳侯的令牌,却可依形仿制,王城势力复杂,守城兵卒未必愿意得罪。”
此话说出口,崔恒忽然感到一阵安心,说不清是因为这个求生之法,还是身旁两人的陪伴,她竟有了丝丝慰藉。
“好了好了,仿制归仿制,反正不是此刻的事。”江还看她脸色不对,跳到两人面前,打断对话。
她说着,崔恒便感到手上一沉,江还塞过来个硬邦邦的东西,捏了捏,和木头差不多硬。
江还自己一个,又递给宣信一个:“刚从尸体上搜到的,躲了这么久,咱们都是滴水未进,快吃吧。”
崔恒狐疑地瞥她几眼,两手拼命用力,却也只掰开条裂缝。她抵着腹,瞪圆了眼,一股劲力随着怨气迸发出来。
“啪嗒——”
那胡饼裂成两节,向着地面飞溅出去。
“胡饼不是这么吃的。”江还将饼拾起,在袖口擦了擦,递给崔恒,“你得放到嘴里,慢慢化开,要是有酒,再饮上一大碗,也是美矣。”
崔恒将信将疑,实在提不起胃口,这东西在手中宛若岩石,看着直叫人胃疼。
她叹了叹气,自嘲一笑,现在自己已是丧家之犬,有什么嫌弃资格?
胡饼入口,咸腥随之而来,她皱眉吞下,简直要怀疑那兵卒到底有没有净手。
崔恒心一横,几口塞完,饼渣子卡在喉间,激得她直想咳嗽。
她捂住嘴,缓了半晌,翻着眼睛想:好不容易逃过追捕,最后因一块胡饼噎死,岂不是贻笑大方?
三人充了饥,疲惫的身体瞬间懈怠下来,然而,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崔恒轻推木门,留出一条小缝,外头时不时传来动静,扰得人精神时刻紧绷。
她掩上门,回头看向院落,目光扫过两具尸体时,忽然灵光一闪:“宣信,按你说的,若要仿出令牌,大概需要多久?”
“约莫半日,最迟......明天日出前便可完成。”
“好!不必丝毫不差,只需要以假乱真,能将守城官兵糊弄过去即可。”
她飞速思索,光有令牌还不够,至少,不能这副样子过去,她转向江还:“江姑娘,若让你杀人截马,你有几成把握?”
江还掂了掂手中匕首,估算着:“骑兵五人,步兵十五人,这是我的极限。”
崔恒心里瞬间有了底:“不用那么多,你只需劫取三匹马,再把他们的甲胄抢来。”
江还望向院外,心下了然,左右探寻几下,攀上屋顶,潜入夜色。崔恒走出小院,目送她的背影,一边死死盯紧街巷。
这一夜,三人皆未安睡。制牌的声音细碎,被墙垣锁在院中,宣信不敢点灯,借着月光,一点一点拂去木屑。
星辰在晨雾中暗淡,天刚蒙蒙亮,门外忽的传来几阵马蹄,崔恒拧着门栓,手中全是冷汗。
声音停了,她深呼吸一口,打开门,不是追兵,三匹马正对着门,与她一拳相隔,“呲”地喷出热气。
“可否准备妥当?”江还从后头冒出,拉住乱动的烈马,“快换上,我刚潜进队伍听了几句,他们马上就要换防了。”
背后,宣信手中动作不停,明明是寒冬,她穿着两件单衣,背上却已湿了大半。
终于,她擦了擦汗,活动活动脖子,举起两枚令牌,合并着放到月光底下:“好了,不对,等等——”
她想到什么,手一松,那枚崭新的令牌掉落在地,她没有去捡,反而跳起身,狠狠踩了两脚。
灰尘盖住原貌,只依稀露出几个字,再拿到手上,倒真像是个饱经风霜的信物:“这样才对。”
“报——那边似乎有动静。”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几声叫喊打破寂静。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又听到几人的对话:“你们几个,过去看看!”
糟了!三人对视一眼,卷起衣裳,赶命似的套上盔甲,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个不停,直到“砰”的一声。
“将军,没有人。”
小院中,几具尸体横陈,有风刮过,带去最后一抹活人的气息。
崔恒手握马鞭,心里火热着,飞似地在城中疾驰。身旁劲风拍打过来,撞到头盔上,在耳边形成闷闷的低鸣。
她酷爱这般疯狂,然而从前总有人扫兴,说她是个公主,就该端庄典雅,彰显大国风范。
她嗤之以鼻,可父皇下了命令,谁都不敢违抗,最后还是皇姐......皇姐教她骑射,没想到竟在此处用上了。
她心中一沉,放慢速度,眼前城墙高耸,遮去半边天空,连带着将升未升的太阳,也被它挡在另一边。
“城下何人!”
见她们靠近,守城官兵猛然惊醒,扶正头盔,四处摸索了一阵,找到弓箭对准来人。
崔恒使个眼色过去,宣信立刻会意,压低嗓音,放声呵斥:“大胆,我等在内厮杀,你却在这睡觉?不怕我告诉君侯,治你的罪吗?”
小兵吞了口唾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崔恒:“三位,有何要事出城啊?”
宣信掏出令牌,不紧不慢,在他眼前晃上一圈:“崔氏已亡,外头诸侯却打着勤王的名义造反,君侯命我即刻出城,整顿部曲,谨防生变!”
“这......”小兵搓了搓手,就是不动。天色暗淡,他哪里看得清那令牌上的字,再说了,马上就要换防,就不能等他走了再来吗?
宣信见他迟疑,眼神一变,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耽误了军情,是想我跟你一起死吗?你想清楚,是现在开城门行个方便,还是等我回来,带上你的项上人头去找君侯请功?”
“唉,跟她们较什么劲,好坏都赖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在他旁边,另一个人为难地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开城门。”
随着“吱呀”的闷响,城门裂出一条仅容单马通过的缝隙。
“走!”
崔恒一马当先,三人如同离弦之箭,带起一阵大风,呼地刮出城去。
旷野风雪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窒息,崔恒回过头,城垣渐渐缩成一个小点,目送她们远去。
大虞章宁十七年腊月,安阳侯带兵屠城,帝崩。
王朝倾覆,在无边的雪幕之上,暖日升空,三个身影投入光影,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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