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兄,今日怎么没看到嫂夫人啊?”
“说是捕鱼,谁知道她又跑哪儿去了。”
“唉,按我说,你的这些个妻妾真不让人省心。”
话音落下,那人捧着酒壶,醉醺醺地晃到近前:“哟,长得倒挺漂亮,就是生了一副蛇蝎心肠。”
崔恒手指探地,将方才坠落的金钗卷入掌心,随即屏息,半张脸紧紧埋进干草堆中,瘫软得像死了那般。
混浊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那人嘟囔几句污言秽语,很快失了兴趣,踉跄着继续回屋喝酒。
指尖传来刺痛,金钗戳破皮肉,带出几颗血珠。崔恒咬牙拔出,指尖转了个弯,反复去磨腕间绳索。
金钗质软,尖头蹇钝,每磨几下就滑脱一次,她丝毫不敢停歇,边磨边望向身边两人,宣信中了迷药,尚未苏醒,好在身上无伤,应该没有大碍。
暮色低沉,借着最后一丝日光,她扑到江还身边,然而,江还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她的身上纵横着四五处刀痕,最骇人的,还是背后那柄飞刀,深深没入肌理,随着呼吸上下颤动。
江还紧闭双目,面色惨白如月,抽吸着,承受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气。
不能再等了,崔恒手上用劲,绳索深深嵌进伤口,一阵剧痛窜上天灵,瞬间使她眼前发黑。
骨头断了吗?她不敢深想,只能死死咬牙,将痛呼吞进喉咙。她不能喊,此刻若是出声,她们三个都会葬送于此!
随着胳膊撕裂,手下劲力骤然落空,崔恒大口喘息,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腕间绳索坠落,发出极轻的啪嗒声。
“宣信,宣信!”她压低身形,拍了拍宣信的脸,见她半天不醒,急忙掐住她的人中。
宣信猛地抽动,打了个激灵,眼睛缓缓眯开条缝:“小姐?”
她脑子迷迷糊糊,看向四周,陌生的环境闯入眼中,瞬间提起警惕。
“别说话,小心惊动他们。”崔恒解开束缚她的绳索,“那边有条路,我们得先靠近林子,不能让他们发现。”
宣信点点头,试图爬起来,然而身体虚软,试了几次,手脚却像水草似的,根本立不起来。
崔恒一把捞住她瘫软的身子:“宣信,看着我!打起精神来,皇姐下落不明,我们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说完,她撑起口气,侧躺到江还身边,拉过手臂,转动半圈,将人稳稳背到身上。
绕过干草,眼前土路蔓延,只要过了这段,到时候就可以藏进林子,山脉连绵甚广,她就不信这群人能翻个底朝天!
崔恒双手牢牢护住身后,江还身体烫得像个火炉,源源不断的热度传递过来,简直要把她烫熟。
她心尖发紧,步履更加沉重,江还的命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
忽然,那边爆发出几阵哄笑,一人打个酒嗝,大声道:“孔大哥,你先喝着,我去——去瞧瞧那几个小娘们。”
“老三,你不会看上她们了吧?”
“你放屁,老子有的是女人,这种货色,我压根瞧不上!”
那人说罢,哼着曲子,一步一步朝这边靠近。
崔恒脚步骤然顿在原地,要是继续往前走,便是开阔的土路,那人见她们消失,很快就会察觉。
可若是退回去......江还呼吸沉重,喷洒在她的脖颈,像是一壶冒出热气的茶水,很快就要溢出。她能等,江还却等不了了!
思索间,那人已经走到篱笆前,一旦掀开门,她们便全都跑不掉。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崔恒眼神瞬变,已经做好了决定:“你们躲好,我去杀了他,若不幸失手......带她走,别回头。”
她手松开,把江还放在宣信身上,转身扑进草堆,佯装躲藏起来,窸窣瞬间,金钗已紧握在手。
千钧一发之际,有道声音横插进来:“这位英雄,怎在此处?我家主人寻不到您,正急着开九酿春呢!”
那人推门的手顿住,喉间不自觉地滚动:“九酿春?他今日倒是舍得开了。”
“自然是为款待贵客。”那声音卑屈,压低道,“先生说了,不过是几个晕死的妇人,哪里值得您这般惦记,倒让其他好汉觉得,您......眼界浅了。”
篱笆上的手迟疑着抽去,那人身形晃荡,对着面前人打了个嗝:“走,喝酒去,喝酒,老子......老子才不稀罕!”
脚步声渐远,院门传来落栓的声响。
黑夜像张幕布,遮去眼前颜色,崔恒掌心直冒冷汗,忽然,一个黑影去而复返,直直朝她这边走来。
她摸索着金钗,悄然举起手,待人靠近,正要刺下,却听那人低声叫住:“姑娘慎重,闹出动静,你我都没有好下场。”
一只手伸进来,扒开草,与崔恒四目相对。借着她身后火光,崔恒顺势看去。
来人有些面熟,手堵在她嘴边,摇了摇头:“姑娘别怕,我没有恶意,我知道下山的路,跟我来。”
崔恒被她扶起,四人避开众人视线,磕磕跘跘地钻入林中。
入了夜,山野褪去秀色,轮廓仿佛即将倒塌,压迫在每个人的心头。
连着跑了几里路,终于看不见那火光,崔恒这才松了口气:“姑娘大恩,我没齿难忘!”
冬日林子草木稀疏,月光倾泻着泼下,倒在几人脸上,崔恒多看她几眼,愈发觉得眼熟:“不过......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婢女声音细弱,喘息道:“姑娘莫非忘了,白日县令寻我去认人,我还帮姑娘说过话呢。”
“是你!”
崔恒大脑一片混乱,白日的记忆接踵而至,愤怒不可控地涌上心头:“你家主人到底是谁?为何所有人都揪着我不放!”
多日来的痛苦、积压,连带着被冤枉的委屈都在这此刻爆发,她抑制不住地大声询问。
但话刚出口,看到对方惊慌的神色,她又后悔了。她曾是万人表率的公主,如今却对着恩人失控咆哮......
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覆盖上她捏紧的拳头,回头看去,是宣信。
药效尚未过去,她说不出话,只是撑开崔恒手掌,轻轻安抚,稳住她将要崩溃的情绪。
“抱歉,我不是冲你。”崔恒声音低落下去,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我只是......太累了。”
半月之内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却连片刻喘息的时间也没有。
她是众人的主心骨,不能喊累,不能喊疼,一切心事只能咽进肚子里,靠那口怨气支撑。
她太累了,累到想哭也哭不出,只能麻木地坚持下去。
刚刚那一喊之后,所有的痛苦倾倒出来,她竟感到松了口气:“抱歉,吓到了吧。”
婢女楞楞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姑娘不必道歉,在堂上时,您为不相干的人争命,我就在想,这世道,要是多几个像您这样的人当官,或许就不会那么苦了。”
她讽刺地笑了笑,不知想起什么,深叹口气:“况且,若是心中有怨,一定要发泄出来,不然堆积日久,就连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我家夫人若有此心,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了。”
夫人?崔恒心头一动,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
——山里那位善人娶了个什么名门贵女。
——她曾是刺史的女儿。
“你家夫人......莫非就是早上的那位渔女?”
“您见过她?”
婢女声音高昂几分,舌头打着结地追问道:“在何地?夫人清晨说要出去捕鱼,但至今未归,我这心一直揪着,就怕她做什么傻事。”
“在渡口过去的那条江上,我们来时,似乎还听到了几句闲言碎语......”崔恒有意打听,将早上的事都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婢女眼中显露出几分担忧,随即又变成了厌恶:“姑娘,您别怪我多嘴,若不是那位孔先生,夫人她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她一边说,一边跳下滑坡,朝崔恒伸出手:“跟上,这里坡陡,要踩住树根。”
崔恒扒着树干,几次都差点滑落,好在下头有人接着,这才不至于摔倒。
那婢女便在这间隙里,三言两语,填补出故事的轮廓。
她断断续续地说,那孔先生原是世家子弟,后与刺史议亲,一时风光无限,然而,转变便是在他娶妻之后。
父亲骤亡,母亲病故,他丁忧在家,整日喝酒交友,很快便与三教九流打成一片。
“什么乐善好施?说得难听些,他挥霍无度,很快就将家财败光,可他自诩清高,不肯劳作,重担便压在了夫人身上。”
婢女苦笑一声,在横亘的枯木前停下,用力将其推开。直到这时,她们终于找到一处背风的巨石,稍作喘息。
“明明是他装好人,可外面却渐渐传出流言,说夫人命格轻贱,克死公婆,害得孔先生家道中落,不得已隐居山中!”
她攥紧拳,狠狠砸向石头:“夫人不仅要耕田纺织,还要给他洗衣做饭,从前他像今日这样请人饮酒,夫人便总是忙到半夜,可你知道他说什么——”
“他说夫人就是天生的贱骨头,看着恶心,还要再纳妾室!”
崔恒连上所有细枝末节,恍然大悟:“就是他们正在找的那个阿柴?”
婢女点点头:“她也是个苦命的,她爹听闻孔先生想要纳妾,竟想把她送进来,分文不取。”
昨日是她进门的日子,可接亲的人到家中一看,新娘子却消失不见,这才有了今日误抓崔恒之事。
几人说着,山路渐渐平缓,远远看到一条山涧,泠泠奔向前去。
“跟着山涧往前,用不了多久就是江边,你们快走吧。”
崔恒脚步顿住,回头看去:“你不与我们一起吗?”
婢女抬起头,目光锁住月亮:“我不能走,夫人若是回来,我不能让她独自面对。”
崔恒还想劝说几句,然而背上江还嗯哼几声,已经开始神志昏蒙,胡言乱语地动弹起来。
“走吧,这位姑娘快撑不住了!”
身后之人越来越烫,崔恒不再多言,对她点头致谢,踩着泥路,缓缓隐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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