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山涧往下,不知跑了多久,地势陡然转平,淌成一片水地,芦苇在雾中摇曳,扫荡出几分苍茫。
脚下泥泞不堪,崔恒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慌乱中胡乱扯住芦苇根,这才勉强站定。
“小姐,歇会儿吧。”宣信脸色比她还惨,稳住江还,也不顾石子乱草,瘫软着坐到地上喘气。
不知不觉中,天际浮现橙红的光晕,朝阳从芦苇荡中缓缓升起,洒落丛间,照映出大片尘埃。
崔恒整颗心高高悬起,踉跄起身,扑到江还身边,伸手探去,指尖被烫得一缩。
四面寒风涌来,江还满面通红,唇齿焦干,汗水如油般沁出,浑身躁动不安。
崔恒扶起她,撕开背上粘连住的布料,截开小口,只见飞刀深深扎入骨肉之间,周遭已被晕染得黢黑。
她手一抖,怀中之人险些滑倒:“宣信,你过来看!”
宣信凑近到跟前,止住她要触摸的手:“小姐当心!刀口色变,乃是剧毒,让我来。”
她说着,指尖包裹一层布料,抵住伤口边缘,小心向内推挤,乌黑色的毒血汩汩涌出,滴滴答答砸进草地,泛起细小的白沫。
江还身体猛然颤动,她不敢停手,狠狠压住,直到伤口再也挤不出污血,青一块紫一块,甚是可怖。
江还的头无力垂坠下来,落到崔恒肩头,想要挣扎,被崔恒拼命按住,实在疼得受不了了,逮着肩头就一口咬下。
崔恒猛皱起眉,痛哼止不住地泄出口,肩上牙齿深陷进皮肉,虽不如剑刃锋利,却像钝刀子剌肉,由浅至深,慢慢渗进骨缝。
“咬吧,若这样能让你好受些......”她闭上眼,泪水无声落下,没入江还发间。
整个过程煎熬且漫长,可即便如此,她也依旧纹丝不动,用尽全力束缚住江还挣扎的动作,任她疯了似的啃咬。
“忍忍,再忍一忍,过去就好了,别怕,我在呢。”
手下安抚极其轻缓,挥扇似的,轻拍上江还脑袋,一下接着一下。
渐渐地,她竟真的松开嘴,抽泣着郑声:“阿姐——阿姐——”
“小姐,此毒阴损,已侵入心脉......寻常药石,怕是......”
“她不能死!”
喉间反出酸气,巨大的悲伤随之泛上,崔恒咬牙咽下,试图将躁乱压住,却无济于事。
她原以为自己心中早已空无,但此刻听到这个消息,痛苦竟又丝丝缕缕地纠缠起来,好似那方才升起的阳光,洒遍全身,将她躯壳的每分每寸都死死禁锢。
她害了江还姐姐,如今,连她也......江还若因她而死,她此生何安?
不对,一定有办法,只要人没事死,就一定会有办法的!
崔恒毅然站起,眼中满是倔强。她将江还驼到背上,一脚深一脚浅,艰涩地继续向前。
从脚趾到大腿,无不叫嚣着酸痛,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但她不会停下,痛苦整肃灵魂,哪怕是死,她也要死在路上!
“小姐,靠住我。”宣信跟着上前,半边身子揽过来,替她担住大半重量。
三人倚靠在一起,背影被斜光拉长,像三座大山,再也不能被任何地裂撼动。
芦苇荡远比在山上看到的更加旷远,初见时只觉壮阔,如今深入其中,才觉人力之渺小。
崔恒目光锁住前方,不远了,过去就是渡口,等上了船,很快就能入城,到时候江还就有救了!
江岸越来越近,忽然,草丛中传来窸窣的响动,不是风声,倒更像是窜动的活物。
崔恒脚步一顿,目光钉向那处:“是谁!鬼鬼祟祟的,给我滚出来!”
厉声呵斥之后,草中之物安静瞬间,正当崔恒想松口气,忽然,一片芦苇倒了下去。
不——不止一片,那东西听声辨位,调转个头,如箭矢般向她们这边冲来,所过之处,草倒芦苇飘。
崔恒退后两步,然而脚下绵软,这一停,竟深深陷进泥泞,怎么都拔不出来。
转眼间,那东西已到近前,她紧闭住嘴,可惜已经晚了,芦苇漫天飞舞,糊住她的目光,一道身影从丛中跃出,遮住日光,扑到她的面前。
“你若想救她们两个,就放下石头。”
清冷的女声从背后响起,崔恒猛然回头,只见芦苇深处立着一人,衣襟染霜,分开苇丛,逆光向她们走来。
宣信动作滞住,高举的石头僵在半空。
那人步步靠近,轮廓传入崔恒眼中,她一寸一寸盯着,莫名觉得熟悉——是那江上渔女!
“是你!”崔恒又惊又喜,“我们在江上见过,你记得吗?”
沈洵横她一眼:“你蒙着面,我怎么知道你长什么样?”
“你这不就认出来了......”崔恒只敢小声嘀咕,心里防备松懈,刚想站起身,可脚下一沉,半个小腿被什么东西紧紧吸附,试了几次,怎么都拔不出来。
她怕伤到江还,只好卸力,将人小心翼翼放下,再抬头,眼中已布满祈求:“姑娘,求你救救她!任何代价我都愿意。”
沈洵心道不妙,正想着连连后退,可还是晚了,崔恒抱住她的腿,无论如何都不肯撒手。
“我像大夫吗你就求?”她试着挣脱,谁知崔恒力气大得吓人,被她全力箍住,抽了两下,还真没抽动。
沈洵无奈地蹲下身,迅速将崔恒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这姑娘倒是坚毅,浑身是伤,眼睛却在发亮。
她摆了摆手:“行行行了,你先松手,我就看看。”
三指把上江还脉搏,几个呼吸之后,面色忽然一变,沈洵左右探寻,终于发现了她背后的那处刀伤。
这飞刀的模样......她闭上眼,记忆中几个模糊的、带着酒气和狂笑的画面飞速闪过。
有了!山中那群亡命之徒里,确实有一人善用飞刀,她曾看了几眼,反被他盯住,那瞬间,好似有千万只蚂蚁爬上脊背。
沈洵顿时松手:“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被影子刀所伤?”
崔恒一愣,接着三言两语解释道:“我们只是逃难的过客,却不想被县令刁难,扣了个逃妾的污名,那群人不听劝解,将我们几个捉进山中,还好有人相助,才堪堪脱险,谁知道......”
泪水潸然而下,一半是真心悲痛,而另一半,却是刻意为之。半真半假的戏唱下去,才更显得哀怨动人。
“我这小妹命苦,她只是想自保啊,却被他们这般毒害!”
她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将冤屈诉完,一边观察沈洵神色。
沈洵听了,心里最后那点庆幸也随之烟消云散,逃妾,阿柴......看来,源头竟在于她。
既然是她之过,便不可推诿!
沈洵低下头,歉意涌了上来:“你们竟是被当做了阿柴。”
“不瞒你说,我乃孔先生之妻,他素来与草莽交好,我也曾在酒席之间听过几句。”她回忆着,声音传过来,每一个字落到崔恒心尖,反复踩踏碾压。
她说,此毒狠厉,中而即发,所需解药极其金贵,连那下毒之人也只有一剂,早就被他高价卖出。
看江还现在的样子,毒恐怕早已侵入骨髓,死,只是早晚的事。
地上之人似是有所感应,炽热渐渐褪去,身体发凉,很快便与寒风冷得相当。
崔恒搓了搓手,一把搂住逐渐失温的躯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不要她死,我不要她死!”
她颤抖着,双手护住江还脖颈,此时她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她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生命在掌下流逝,一路走来,她护住了谁?她们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可她全都辜负了!
“不过......”沈洵垂下眼眸,话锋一转,“既然此事由我而起,我便不会坐视不管!”
她往后看向宣信:“你若还有力气,便与我将她抬到那处。”
几人随声看去,芦苇尽头的水泽中,一架小舟被绳索栓住,与水波上下浮动。
“我认识一人,也许能救她,不过,你们要听我的。”
说完,与宣信合力扶起江还,崔恒想要帮忙,腿上却兀的一麻,她摔到地上,双腿拔出泥地,鞋履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此物外面软黏,吸附在腿上,手弹了两下,那东西竟纹丝不动。
什么东西!她头皮骤然紧缩,好像有人扯住她的头发,让人只想拼命挣开。
崔恒压下恶心,指尖捻起那物,刚想扔远,然而,它却好似长出手足,紧紧刺进她的肌肤,怎么甩都甩不掉。
“别动,那是水蛭,专吸人血的!”沈洵按住她的手,从怀中拿出两块火石。
“水蛭喜湿,要用火烤才会脱身。好在现在是冬日,它们蛰伏安眠,不然,看你这一身泥,不过半天,全身都要被吸干了。”
石头相碰,火星子洒进芦苇,瞬间燃烧起来,那东西刚刚靠近,便蜷缩成一团,啪嗒一下,掉回土中。
沈洵摸出块帕子,赶紧捡起:“这个居然有这么大,正好拿来给那位姑娘入药。”
“虫子还能入药?”崔恒打了个哆嗦,神情满是嫌弃。
沈洵将她拉出,继续灼烧腿上湿泥,不一会儿,又有几条虫抖落下来:“先上船,我再慢慢告诉你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