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间荆亦梦盖着夜色与暖深的床头灯梦见了一线往事。
斑斓乱跳的往事，没头没尾的往事，尽是一堆小事。例如，他梦见任寒照在电脑上建的一个相册文件夹，那是2001年，他们俩恋爱以前结识一阵子以后就有的相册，名称：水晶。
有时候两人在任寒照家一起使用电脑做事，那个文件夹就躺在桌面，荆亦梦不小心瞥见过几回，从来没问。没什么理由问，他以为不是任寒照喜爱水晶制品，就是什么事件什么资料的简称暗语。
2004年分手的秋夜，最后一刻，任寒照主动提及了这个相册。
任寒照想再争取一下这段关系，于是提及它，打开了它，随后荆亦梦才十分意外地看见相册内容，只有两百多张荆亦梦夜睡午睡各个姿态各个环境各个角度的照片。在相册文件夹建立之初，他与任寒照除非是共同出差去外地调查，鲜少夜睡在一起。
尽管拍摄机会稀少，他迅速分辨出好几张2001年的照片，照片中往昔的他在任寒照温馨的镜头下有紧张、有放松；睡得皱眉头笔直笔直、睡得任性满床乱翻；头发尚短、头发长乱；……有一次一条手臂横趴在任寒照胸口上；有一次任寒照抓拍到因为宾馆枕头不舒服，他半梦半醒侧睡着无意识捶打枕头的瞬间。
……任寒照观察到他的眼神变化，耸耸肩问道：“真的假的？这么简单的谐音，这么小的文字游戏，能骗过你好几年？到底是我是密码天才还是你不了解我？”
睡荆。
荆亦梦总算明白了。
其实荆亦梦也好奇很久了。
荆亦梦选择回答：“我不够了解你。”
但这是梦，因此失意的情节忽而流动移变，下一幕镜头，时间忽然变化成更早，下一句话，更加年轻的任寒照在笑吟吟地说：“所以，你爱吃苦瓜炒肉？”
荆亦梦说：“怎么了？苦瓜很完美。”
任寒照说：“今后要一齐东奔西跑，研究研究我和你能不能吃到一齐去。”
荆亦梦没当回事：“还不是得有什么吃什么，再说，去了地方你不想吃口地方特色菜？”
任寒照摇摇头轻声说：“你赶快吃几年好菜吧，喜欢什么多吃什么比拼上‘一切也愿意’的精神好。”
荆亦梦怀疑道：“你的目的到底是研究我们口味起不起矛盾，还是关心我？”
任寒照迫不及待承认：“关心你呀。”
继续时间乱流，继续置身事外毫不篡改情节地飘流，荆亦梦记得自己曾经发现，不管观看什么题材的电影，一旦其中涉及到角色的家庭角色的父母，任寒照总是会对他们颇为留意，哪怕父母角色仅仅具有整部片子两三分钟的戏份。
所以从此，每当这类角色登场，先无论塑造得是否刺痛人，荆亦梦立刻会调整调整坐姿，要不然揽住任寒照的肩膀，要不然用自己的肩膀紧靠上任寒照的肩膀，体温相染。
当初他的想法是，两个人未必已到了无话不谈、可以讨论任何事情的地步。他不想冒险踩中任寒照的雷区，表达出关心，让任寒照清楚有心事可以倾诉给自己，那就恰到好处了。
不久后一天任寒照突然问他：“说起来，亦梦，你从来也没对我提过你亲人，前几年我搭你那一把手时他们也没存在感。可你一看电影电视剧里什么涉及家庭关系的片段，就朝我身上靠。”
荆亦梦：“……”
荆亦梦哭笑不得，这才把思路解释开。任寒照听完目光闪了闪，却说：“其实你是个很冷感的人，是你觉得即使经历了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也还不到刺探彼此太深入的地步。”二十六岁的荆亦梦自然不认可这话。
……
清晨六点四十三分，荆亦梦睁开梦眼，缓慢深呼吸两下，脸紧贴着枕头捞近手机看看，昨晚他回复短信后，任寒照没有再说什么话。
但是一大堆人冒了出来打扰他。太夜太晨不方便打电话，就纷纷在短信箱和聊天软件上面关切地“问候”他。
昨晚荆亦梦是累了，睡得算早，有夜游神朋友问他：“在家不？你现在跑到哪去了？敲不动你的门，我一个人多惨啊。”
有朋友问他：“荆哥，最近混得怎么样？明天出来喝两杯？”
有朋友问他：“老徐正式搬家了，要不今天大家吃顿乔迁饭。你身体怎么样了？”
有朋友问他：“哥，起床了吧，干吗呢？”……
天，荆亦梦惺忪心想，八年，凭什么整个朋友圈子内认识他和任寒照两个人的朋友，几乎全都认为今天他会受到刺激呢？他还什么事也没做，当年分手又是他更坚决。
荆亦梦一一回复：“不在，今天有事。蹭饭去。”
然后从床上爬起来，面对新一天锋芒毕露的太阳光，洗漱，回复消息，吃早餐，回复消息，最后一遍犹豫参加婚礼该穿行李箱中的哪套衣服，回复消息；
清晨凉度越散，上午越近，信息越如群山高堆，荆亦梦终于不耐烦了。既感激又不耐烦。朋友们好心一片，他自然也不会去抱怨朋友。
于是他干脆将社交软件的签名通通暂修改成了：“今天有事，不塞新安排。”
接着整个上午无所事事，婚礼客宴在中午，等候的阴影下，荆亦梦读书读不进去，写点文章也写不入神，看电视节目不爱看。固然他不是今天才初失去任寒照的，他失去任寒照，是十一年前起开始，一点一滴一秒一秒的事，可难免他今天加倍伤怀。
平日荆亦梦不爱设想如果。
不过慢慢地，寂静地，今天他没忍住假想了想，如果到如今，他和任寒照还谈在一处会怎么样？想一想就有了答案，他们俩会特别不幸福。怨侣就是怨侣，如是一想，荆亦梦有五分释怀。
这些年荆亦梦总是在想，他对待任寒照，爱情的本身有多少；察觉得出任寒照擅长对人温柔，从而图谋任寒照柔情关心的算计占几分；同行恋爱的共鸣和便捷占几分；还有其它呢？昨夜旧梦里的每段对话每一个决策，带着记忆重来一次，他自己能否说出更好的话做出更正确的事？
爱可以是一腔直觉，但总不是一场纯粹赌博式的直觉，认可了直觉顺着直觉的红色丝线走到两个人肩并肩那一刻之后，经营才是主要问题。回想当年，荆亦梦觉得当初的自己一定被这段关系开头罕见的浪漫、奇瑰的缘分冲昏过头脑，明明，如果他和任寒照只把对方视作好友知己的话，他们很容易做一辈子不道别的好友，周周聚会，永远福祸与共。不像后来那三年，无数次幻想，无数次荆亦梦都幻想不出他们两个人白头到老的画面。
往事既定。
时间移近中午，关掉电视，换上西装，久违地喷一点玫瑰香水，荆亦梦有点焦躁地动身出发。关电视的一瞬间，他乍发现他随意换来换去的频道，最近二十分钟却恰好停在一部曾经任寒照说过喜欢的电影上。
电影角色正在叹讲：“Not guilty .”屏幕熄灭。
荆亦梦冷眼离开这句台词，离开酒店，上车。
·
婚礼场地的布置应该说流光溢彩。规模中上，花朵构成复杂，彩色错落的餐布桌椅，暖彩色的纱幔，两个新郎礼服的款式都设计得好，洁白，不落俗套。
是一场用了心的婚礼。
往来的人入座的人不管是真心是客气，人人脸上有笑，荆亦梦且皱眉且微笑。
荆亦梦能够冷静地分辨清哪一部分布置是出自任寒照的主意。任寒照喜欢彩色的东西，成年人身材又较难变化了，任寒照害得他事到如今也穿不坏扔不掉满衣柜的花哨衣服围巾。
荆亦梦记得年轻些的任寒照对他谈论过，结婚那天，任寒照想穿橙色系的礼服。怎么？年纪大了几岁，人需要变得循规蹈矩点了吗？
这八年每次读他写的新闻，发的微博观点，荆亦梦可没察觉他变得循规蹈矩了。
不论如何，八年不见面的老朋友近在眼前了。荆亦梦眯眯眼睛侧一侧头，就能轻松望清楚他，心也清楚任寒照一定知道他坐在哪一桌、哪一把椅子上。任寒照只是刻意一眼也不看他，只看看台下别的方向。
其实一坐下，听着暖场曲，荆亦梦已在考虑等到婚礼结束后，自己去忙点什么事平复心情好了。今生今世他与任寒照已经何其有缘，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天意撮合，有患难奔波，有爱情以外凡事的意见相通……如此一切，都不能阻止他们俩彻底分手。
今天任寒照敢不敢放轻松看他一眼，也不重要了，改变不了什么。
荆亦梦浅拧着眉关去看任寒照身旁的另一名新郎。也看不出什么不妥，远看是五官不错、气质喜悦的青年男人，远看又看不懂对方为什么特地发请柬邀请自己。荆亦梦猜测对方听说过自己，想要见一见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或者向任寒照展示宽容。虽然荆亦梦不理解这种思路，但是的确有人持有这种思路。
有猜测不等于确定答案，荆亦梦一时不猜了，瞧瞧交换戒指说“我愿意”的环节快到了，准备移动视线，不紧盯这个过程。
直到这时，他才看见同一张圆桌上，有不止一名他的熟人正在默默打量他。
荆亦梦：“……”
嗯，不奇怪，任寒照的婚礼上总会有不少他也认识的人，这一桌没有共同深交的朋友，他想任寒照已经安排得颇尽力了。
不过在所难免，荆亦梦还是不禁因此重新抬起脸，怒瞪了一眼台上。他不是真在对任寒照和另外一名新郎生气，仅仅是尴尬了的短促本能反应。
意想不到。
婚礼流程顺利，哪个步骤也未出错，司仪热情洋溢，宾客掌声雷动中，台上身姿侧背对着他的任寒照就在下一秒钟，单手静静做了一记抱歉的手势。
《一切也愿意》，向雪怀作词、蔡国权作曲、关淑怡演唱的歌曲。
电影台词出自西德尼·吕美特导演的《十二怒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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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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