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里的季少虞不知道他在考虑的是以后他们孩子读什么学校,名字没着急想,凌一贴心地留给了他去考虑。
“你有时候别给自己太多压力了,你还那么年轻!”季少虞打开水龙头,换了缸清水,“又没缺钱缺到那儿份上,况且……”
我可是很有钱的!
你以后都不骗我,你什么科研项目我都投!呀,那是不是我的钱也可以赚更多的钱?我有钱,凌一有脑子,以后我们会变得特别特别有钱!
季少虞回过神,发现自己怎么开始想些不着调的事儿。
“不跟你讲了,我要睡觉了。”
“好。”
凌一看他从浴缸起身,连忙别开了头,可还是在余光里不经意瞥见了。
他干脆转过身,去拿本就在手边的水杯,喉结快速滚动,将晾成室温的冰水全数饮尽,可热气依旧从脸部蔓延至下腹,如同热蚁爬过。
“晚安。”季少虞凑到镜头前,小声对他讲。
凌一表情看不出什么,却依旧为自己此刻的反应而感到狼狈,垂着眼,还是不敢看他。
“嗯,晚安。”
视频挂断。
凌一坐在桌前,MacBook默认黑色壁纸将幽暗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走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
-
东八区时间下午三点,航班落地江城。
各大媒体和江城主流报刊已经在机场外等候多时,见到凯旋的江大学子连忙按动手中的快门,喊叫声此起彼伏,「凌一」的名字自然最多。
来接机的江大校长站了出来,乐呵呵表示,之后有安排媒体采访时间,先让孩子们好好休息。
随即,带上一行人坐上了特别定制、挂上庆祝横幅的江大校车。
校长站在校车中间,拿着话筒,笑得跟整车人都进店消费的导游似地开了花,最后还是江城的上下坡路实在晃悠,才把他晃回了座位上。
他拍着邹教授的肩,感叹道:“老邹啊,谢谢你。”
“嗯,真要谢就拿出点诚意。”邹教授闭目养神,“经费申请赶紧给我过了。这么大人,还没人小孩会做事儿。”
返程前,邹教授让助理早早给机场打电话,想给累了一周的学生们都升到头等舱,却不料,被人抢先了步。他自然猜到了是季少虞。
他戴上老花镜,手写了大大五个字:谢谢小孩儿。发给季少虞。
季少虞很快回了老人家看不懂的表情包,祝他们返程顺利。
微信是在比赛那天出去吃饭加上的。他很喜欢季少虞,合眼缘,想到如果自己外孙能顺利长大,也该和季少虞一样大,性子也像,不像其他孩子一样怕他。
他没把这事儿往外说,答应了季少虞保密,只说是好心的在美华人。凌一似乎猜到了,立刻就拿出了手机跟人发起消息,聊到飞机起飞才放下手机。
两个孩子他都喜欢。
谈吧谈吧,只要别把人给我拐MIT去就行。
校车抵达江大,立马就拉上人去走流程,开会、表彰、拍照……一直弄到晚上七点也不放人。
凌一也有些扛不住,背过身,打了个哈欠。
14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他几乎没睡。邮箱里又多了几封邮件,他大致扫了眼,打算下飞机再细看,却在准备关闭时,见到了沈建集团四个字。
这是一道更难的选择题。
接风宴,凌一只跟校长喝了一杯,其余全都婉拒。
席间,他的手机亮起了起来。
【小鱼邀请你视频通话】
他拿起手机,去到餐厅僻静处,按下接听按钮。
“小鱼……”
“Hi,凌一你好!”季少虞端坐在沙发上,笑得极为礼貌,“听说你在纽约取得了不错的竞赛成绩,恭喜!”
凌一先愣了愣,旋即,明白了什么。
其实,就算季少虞不冲他使眼色,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嗯,谢谢小鱼。”凌一同样疏离又礼貌地答复。
季少虞垂下眼,偷偷笑了笑。凌一看着他,嘴角也跟着扬了上去。
紧接着,季月的声音先她本尊一步出现。
“凌一,恭喜呀!姐姐听说了这个消息,可为你开心了。”
季月穿了件素白的绸缎衬衫,丝绸柔软了她原本极具攻击力的五官,让她看上去就像是自称的「姐姐」那般温柔又亲和。
“小鱼这孩子也是,光顾着玩了,连好朋友在纽约比赛这么大事都不去看看。”季月佯装生气地瞪了身旁的人一眼,“哎,早知道姐姐就该放下手中的工作,亲自去纽约看你比赛。”
季月演技大赏。
凌一就比较好办,只需要保持他一贯的礼貌疏离就好。
“说到比赛,不知道你有没有收到沈建发来的邮件?”
季月开完场,也不再绕弯子,单刀直入此次会面的最终目标。
“嗯,收到了。”凌一点头,“只是还未来得及细看。”
“好,那我就长话短说。沈建集团下的能源公司,正在进行第四代铅冷快堆材料研发,我们想要邀请你进入项目组,作为技术顾问。”
季月笑了笑。
她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已经想直接按着凌一的头答应。
此前,她对凌一的能力评估终究还是有了误差。原以为,要至少过两年,才会跟其他公司抢人,却不想这小子这么快就闯出了名堂。
此类全球竞赛,一直都是各大公司集团密切关注的赛事。
当凌一提出在燃料组件外层增设梯度孔隙率慢层化,以补偿径向功率峰因子,使k-eff波动降低,并且在理论上可以达到20%,以提升稳定性的工程优化方案时,全球头部能源公司都沸腾了。
季月不懂技术层面的东西,对于飞来瑞士、激动得普鲁士口音更重的德国同事说了什么更不明白。直到,对方告诉她,泰拉、西屋和AREVA都已开始与凌一接洽。
她这才从普拉提的核心床上下来,召集人开了会。
商场上,你可以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但绝对不能不知道你的竞争对手在做什么。
沈建集团的能源部与泰拉能源相比,的确尚有可提升空间,但是——
“淮州,你赶紧让宝宝接电话,我有事儿跟他说?什么?出去了,那让他等会儿回来立刻给我回电,算了,让他直接回来,有事找他。”
季月信心满满。
视讯屏幕里,负责会议的纪要的助理却不认同,小声嘀咕道:“前俩月还把人押下山,丢回了江城,这么快就忘了?人要是答应了,还真就是活佛在世,这都不跟你计较。”
季月的确没把事儿放在心上,公私分明是她最大的美德,她希望所有人都能有。
可现在,她发现凌一并没有如他所想般立即答复,略微有些紧张。
“凌一?”
“在的。”
季月再次化身和蔼可亲的精灵仙子,微笑道:“我知道,这个并不是一个小决定,你可以有时间考虑。同时,我也想问问泰拉那边给了你什么承诺?或许,我们也可以做到。”
凌一的沉默,不是在思考两家公司开出的条件,而是——
他抬眼看向坐在屏幕角落的季少虞,只露了半张脸,任能看出情绪不算太好。
小鱼是希望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凌一拿不准,公式化回复了季月的问题,并表示自己现在有事,这段时间会认真考虑后,挂断了视频。
本还在出神的季少虞,眼见屏幕就要自动弹回对话框,赶紧将手机拿走。
季月没发现他的反常,正挫败地抱胸思考,凌一为什么没有答应。
“宝宝,你说,你跟凌一关系不是不错吗?”季月扭头看他,“那他怎么没有立刻答应?”
“他为什么一定要答应?我和他从来都不是朋友。”季少虞答得很快,似乎早就想好了。
这次,季月让他联系凌一时,季少虞就很不愿意。
不是因为替姐姐担心凌一不答应,而是害怕凌一真的因为他同意了。
在听说事情原委后,他就查了季月提到的那几家能源集团,每一个都很厉害。当然,沈建也很好,只是不得不承认在核能源领域现在还没有那么好。
仿佛又回到了高考那年,唯一不同的就是凌一的选择对象,从大学变成了能源集团。
而他清楚,只要他开口,哦不,哪怕不开口,凌一都会因为他选择沈建。
可是,他不愿意这样。
季少虞站在湖边橡树下,看着在微雨下片刻都不得平静的湖面,捏紧了手中尖锐的石块。
他的人生一直都在不断地妥协,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凌一为了他妥协了太多。他知道妥协背后的含义是什么,可就是越明白,他就越不愿意、不能让凌一这么做。
季少虞抬起手,奋力一扔,将石块掷入湖中,激起更大的涟漪。
转过身,消失在蒙蒙雨雾。
-
九月初的南华,满山遍野的金黄。
初秋金火,掠过湖泊里的芦苇,岸边的银杏,以及金光下的雪山。漂亮得不像话。
季少虞趴在舷窗上,额头抵着冰凉玻璃,出神地看着这一切。
“小鱼?”程浪把洗好的水果递来,“喊了你好几声了。”
季少虞接过苹果,轻轻咬了一口。
他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外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什么。
程浪看他这副模样,大概猜到了,开口想打趣他两句,但又担心他脸皮薄。毕竟,跟凌一都谈这么久了,都还不公开。
算了算了,反正一会儿下飞机就见到了。
南华机场。
季少虞走得很快,一个头跑到了大巴车前门,却在迈步时犹豫了许久。
车厢里,江大的队友已经到了。
季少虞深吸口气,鼓起嘴巴,慢慢吐出气,调整好表情,戴上耳麦,迈上车。
“诶,小鱼来啦!”
黄维第一个看见了他,起身跟他打招呼,却在见到季少虞打扮的那一刻愣住了。
季少虞穿了一身黑,宽松的棉T和工装长裤,头上还戴了顶黑色冷帽,夹着银色耳麦。他身高纤细,脸又白,穿着又酷又漂亮。
不过……很少见季少虞这么穿,让人眼前一亮又不免好奇。
“小鱼,你这衣服有链接吗?发我个呗。”申北问。
季少虞摘下耳麦:“我在店里买的,不过他家官网应该有,我发你。”
申北笑着坐回去,低头看见发来的带&的长串英文,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在不死心地点了进去。扫一眼价格,真贵!嗯?好的,还是美元的符号,嗯,彻底死心了。
支持国货。
季少虞坐在过道边,一边戴着耳机,边小心翼翼地在人群里搜寻着什么人。
在将上来的京港的人都全看了一遍后,他垂下了眼,挺直的后背也慢慢弯了下去。脸小,冷帽和脸侧的头发又遮住了不少,黑黑的大眼睛藏不住情绪,很快失落便溢了出去。
“凌一呢?”
邓东从季少虞脸上移开视线,看向代为点名的黄维。
“哦,凌队他最近忙,得过两天才能到。”
黄维数着人头,一个个打勾,勾到季少虞的时候,他察觉到了不对劲,抬头问:“你们不知道吗?小鱼也不知道啊?”
众人看向已经坐到床边的季少虞。
他正窝在座椅里,双手环胸,闭着眼,又戴着耳机,以为他在休息,便没再继续聊这个。
等到车辆启动,季少虞慢慢睁开眼,眸子里映着窗外的湖泊,盈盈水光。
他抬起手,用捏得泛白的指尖,将耳麦调至降噪,隔绝所有的声音。
凌一没有来。
他果然不想再见到自己。
季少虞吸了吸鼻子,却没能赶走鼻尖的酸涩。不认命地拿出手机,点来微信,翻了三下,才看见凌一的头像。
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八月。
季少虞说:“嗯。”
凌一回他:“好,我知道了。”
聊天背景是新换的,他从江大官网里保存了很多凌一比赛的照片,最后挑了张横版的。比赛休息时间,凌一坐在整墙书柜的右边,左手端着白色咖啡杯,手指夹着笔,右手拿了本书,正在垂眼看着手中的墨绿色硬壳书。
透出屏幕的安静。好像只要轻声喊他的名字,凌一就会抬起眼,然后笑着朝他走来。
可是,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这般做,裁剪了图片,聊天背景只有左侧的书架,没有凌一。
——就像现在。
是我自己要求的,不是吗?为什么现在又开始后悔?
在那天结束视频后,凌一果然找到了他,问他为什么在刚刚看上去不开心?
季少虞刚淋了点雨,手指有些湿,给凌一打去电话的时候,险些没法顺利地拨通。凌一接得很快,背景声略微有些嘈杂。
“怎么了?”凌一问得有些急切。
“凌一,刚刚我姐姐的提议,请你不要因为顾念我们朋友的身份而答应。”
他知道自己不能停,停下来就说不出口了,于是逼着自己继续开口:“我知道,最近我们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但这最多只是我不讨厌你了,但如果你因为我同意这件事情,会让我很有压力,像是……”
季少虞说不下去了。
“像是什么?”凌一的声音很平静。
背景嘈杂声也消失不见,应该是找了个安静地地方。
听筒里,只有他平静无波的声音。
“像是,你在用这种方式逼着我们做朋友一样。”
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雨丝落在树叶上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他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
凌一沉默许久。
时间久到季少虞站着的双腿已经开始发麻,久到他已经开始后悔。
“小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凌一语气柔和,甚至还能听见他的轻笑,“我现在还在外面,等我回家我们再聊,好吗?”
凌一给了他后悔的机会,给他修好了台阶。
——季少虞只需要走下来就好。
“不用了,我们没什么好聊的。”
季少虞没有给自己后悔的机会,挂掉了电话。
早些的晚餐席间,季少虞和季月吵了一架。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季月也没想到,她捏紧了手中的刀叉,钻石耳坠不停晃动,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姐姐不是很讨厌凌一吗,更讨厌让我和他有任何关系,现在让我去当说客又是什么意思?”季少虞面无表情地切着盘中他最讨厌的羊排,“难道凌一会因为我的关系,就放弃其他公司更好的条件,选择我们吗?与其寄希望于我这个跟他关系普通的队友,不如花点时间做好自己本职工作。”
砰!
季月打翻了手边的香槟杯。
“我吃好了。”季少虞放下刀叉,“姐姐、大哥、池老师,以及在座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总监、工程师,你们慢用。”
说完,他留下惊诧的众人和被怒火中烧的季月,起身离开。
家里最温顺的小绵羊,在主人宴请宾客的宴席上,用它稚嫩的羊角掀翻了整张桌。
这是季少虞第一次忤逆季月,或者说,他从未忤逆过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这是第一次。
——为了不久前他口中,只是不讨厌的普通朋友。
哭着回到卧室。
凌一发来了信息。
【凌一:小鱼,可以谈谈吗?】
【小鱼:不想。】
【凌一:刚刚话,都是真心的吗?】
【小鱼:嗯。】
【凌一:好,我知道了。】
凌一放下手机。
小鱼从来不用句号。
所以他说的话,凌一一个字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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