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少虞在浴室里吹干了头发，实在拖无可拖，才深吸口气拧开开浴室门。
甫一打开，就看见凌一直直地站在门外，眼镜镜片下的双眼盯着他。这让他想起了亨利和威利，总担心他会趁着上厕所偷偷吃零食，趴在门口盯着里边的动静。
“去客厅喝水。”凌一说完转身往卧房走。
房子里的中央空调已经打开，暖气源源不断，他的心也跟着飘到了空中。
季少虞在沙发上坐下，端着玻璃杯小口抿着，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让嘴巴变得忙起来。
会说什么呢？
好久不见…？这么巧，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你居然还留着我的衣服，还以为你都扔了呢，哈、哈…？
季少虞的脑袋里想不出更合适的开场白了，与吃下的药没关，他现在一点都不困。
准确来说，是在见到凌一的那一刻，他就好像已经下定决心不要睡觉，趁这个机会多看几眼。
他做好了准备，凌一却迟迟不出现。
季少虞循着衣柜开关的声音，找到了卧室门口。
凌一站在床尾，正在将新铺好的被子平铺在床上。
四年过去了，凌一好像都没怎么变，小臂线条依旧流畅有力，动作干净利落。但也好像全变了。
季少虞看了会儿，凌一将枕头拍了拍放到床头，起身走向他。
“今晚住这儿。”
“嗯。”季少虞微微侧过身。
“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他就连自己为什么来江城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怎么就住进了凌一的家。
凌一安静地看着他，半晌开口问道：“这四年，过得好吗？”
季少虞沉默几秒，忽然笑起来：“当然，就是在国外挺忙的，忙着，玩啊…”
说完，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凌一的接话。扭头看去，凌一不知道什么时候背过了身。
季少虞进退两难，只能将这个动作视作是结束话题的象征。他走向玄关，去拿放在地上的包。
在他离开的脚步声响起的那个瞬间，背过身的人立刻回头，见到季少虞只是去拿包后，才松开了紧攥的拳头。
季少虞刚把手机拿出来，面前就递来了充电器，他道了声谢，起身走到插座，弯腰将插头怼了进去。
宽大的睡衣，在他弯腰时下摆往垂落，露出细得一手就能握住的腰，就连腹部两旁的骨头都隐隐可见。不算尖锐，却刚好能划破凌一的眼睛。
你过得不好。离婚吧，和我在一起。不离婚也没关系，离开他，和我在一起。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季少虞回头看着凌一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似乎说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凌一脸色不算好。
“不行，我填写了门牌号，你需要送上楼……”
通话戛然而止，凌一放下手机，看着被挂断的电话，神情犹豫，对他道：“我下楼拿外卖。三分钟，我三分钟后就会回来。”
季少虞似懂非懂地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紧张。
凌一换好鞋，手握在门把手上，扭头看了眼背对他，蹲在地板上鼓捣手机的季少虞，迅速出门。
锁上门。不能反锁。
凌一鼻间重重呼出口气，快速跑向电梯，等待电梯上来的几秒内，回头看了紧闭的门数次。
屋里，季少虞终于找到了自己被换下来的衣服在哪儿。
他拉开露台门，立即被屋外接近0度的风吹得打了个喷嚏。回到卧室，拉开衣柜想要找件厚实的外套，不知道有没有……
季少虞愣在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柜前。
他的手指划过一件件熨烫整齐的衣物，春天的衬衫、夏天的棉T、秋天的针织衫和冬天的大衣，都是他从前喜欢的。
季少虞胡乱套上了件黑色羽绒服，五年前他也穿过这件。
脑子乱糟糟的，仿佛被放了只小鸡进去，小爪子不停地刨地，把他一团乱麻的脑子刨得更乱。
季少虞站在洗衣池前，将衣服的领口手搓了遍，放进旁边的洗衣机。搓洗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罩着的外套上。
是凌一的衣服吗？距离江大很近，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吗？所以才会有这些。
季少虞多想要听到凌一亲耳给到他否定的答案，然后坚定地告诉他……
“滴——！”
大门被打开。
洗衣池的位置恰好被窗帘挡住，季少虞向后仰了下，见到是凌一回来了。他赶紧把手上的衣服搓完，准备出去找他，但更快的是凌一在屋里横冲直撞的声音。
“小鱼！”
凌一放下外卖袋，扫了圈客厅，冲向浴室。没人。
“季少虞！”
凌一握着门框看了眼卧室，急忙又跑去旁边的小书房。还是没人。
他站在客厅里，低头一瞬，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和手机，推开门——
“凌一。”
被喊的人愣了一瞬，迅速回头，看向站在露台上的季少虞。
季少虞站在那里，看着凌一一步步走来，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扶住滑门的通红手指，问：“你在做什么？”
“洗衣服。”他说。
凌一双眼迅速笼上层阴霾，隔着半米的距离，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在，洗衣服？”
季少虞点头。
凌一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线绷得极紧，就快要在季少虞的脸上盯出个窟窿。
“不需要你来洗。”
凌一抓过他的手腕，将他带回屋内。很快，握住手腕的手指僵住，凌一偏头，目光落向仿佛轻轻一捏，就能在指间碎掉的手腕。下一秒，他猛地松开手。
季少虞的手还在贪恋短暂的触碰，悬在半空，而后缓缓放下。
不会是因为我的，凌一甚至不愿意碰我。
季少虞很懊恼，继续跑去在电视机前充电的手机那儿蹲下。不想再看凌一。他迅速找好了酒店，正准备下单，身后又响起凌一冷冽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订酒店。”季少虞不想让彼此为难，“衣服，我洗干净还给你。”
身后一时间没了声。
“太晚了，明天再说。”凌一语气笃定，没有商量的余地，“过来吃饭。”
-
餐桌旁，季少虞低着头，夹起菜往嘴里塞。
凌一坐在他斜对面，双腿敞开，手肘撑在膝盖上，半弓着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瘦了，肤色白得没有血色，眼下的淡淡乌青也变得明显起来。除此之外，季少虞没怎么变，眉毛、睫毛和眼睛一水儿的黑，仿佛下一秒就会抬起眼问自己，为什么要看他。
“再吃一点。”凌一淡淡开口。
季少虞刚放下筷子，无奈又拿了起来，继续往嘴里塞。
吃饭似乎对他来说很艰难，每次吞咽时眉心都会皱一下，需要喝上一口粥，或者是汤来帮他把喉咙里堵着的石头送下去。凌一别过脸，等待眼中热气消散。
“不吃肉了。”凌一把粥往他面前推了推，“把这个喝完。”
季少虞勺子一扣，脑袋微微歪着，嘟囔道：“我吃不下了…”
头顶高低错落的餐灯下，季少虞眼下的睫毛阴影随着眨动一下下闪着，翘起的鼻尖映出一点高光，早先干得发白的嘴唇先下也多了丝水光。凌一看了会儿，表情有片刻松动。
凌一抬起手，中途转了个弯，去拿旁边的纸巾：“好，那就不吃了。”
季少虞接过纸巾擦完嘴，听到了凌一沉着嗓音问他：“为什么不问我过得好不好？”
手稍稍用力，皱巴巴的纸巾被他捏成团，反复了几次，被丢到桌上，季少虞开口道：“你过得挺好的，我知道。”
这个问题他在梦里，又或者是走神的时候问过凌一很多次。凌一离他很近，却又像是在千里之外，每回都面无表情地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他走了之后，自己能过得更好。
问多了，季少虞再见到凌一的时候就不问了。
一时间也分不清，此刻在他面前的凌一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餐桌旁，二人沉默。
凌一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打断他正欲脱口而出的话，起身道：“接个电话。”
季少虞看着凌一拿起电话，顺手又拿起外卖袋里的水果，走向厨房，打开的水龙头没有掩盖住他的回答。
“我不回公司。”
……
“打电话给Eric，我没空。”
……
“马上就到年底了，代持和对赌协议必须全部清理和终止，这件事情年初的时候我就说过。难道股改的方案，还需要我掰开揉碎了给他们讲吗？”
凌一端着洗净的草莓，重新在餐桌落座。
季少虞拿起个放嘴里，嚼了没几下，凌一手指探过来，将他垂下发丝捋至耳后，指尖轻轻蹭过，耳廓那带着水渍的温热和湿润的触感让他愣在原地。
抬起头，凌一正在垂眸认真听着电话，仿佛刚刚的接触只是季少虞的错觉。
电话持续了五分钟。
凌一收了线，盯着手机屏幕，久久没有开口。
季少虞把果肉咽下去，问：“要回去吗？”
凌一默了会儿，摘下眼镜，点头说是。
从凌一的电话，季少虞听出来了他在做IPO融资上市准备，是最忙的时候。
季少虞放下手中的草莓：“那你去吧。”
“你就这么想我走？”
凌一捏着眼镜腿的手指捏紧了瞬，不等他回答，继续道：“他们可以自己处理，差不这一晚上。”
季少虞似乎被说服了，但很快，又说：“我知道你很忙，不要因为我再耽误你了。”
凌一看了他一会儿，重新戴上眼镜，说好。
季少虞站在门边，看着凌一扣好黑色西装纽扣，拧开门把手送他。
“注意安全，”季少虞对他说，还有后半句被他咽了回去。
凌一停在门边，垂眼看着他搭在金属把手上的指尖，什么都没说，大步跨了出去。
季少虞躲在未掩上的门后，露出一双眼睛盯着电梯口的方向，“叮”声响起，凌一斜在地上的影子动了动，似乎是转头看了一眼，随即消失在合上的电梯梯箱里。
楼道再次陷入寂静。
关上门，季少虞顺着墙慢慢滑落，坐到了地上。好像身体的一部分也跟着被带走了。
坐了好一会儿，他刚准备起身，防盗门就响起了密码解锁的六声轻响，旋即，房门被拉开。
季少虞错愕地抬起头，正巧撞进凌一垂下的眼里。
凌一下意识伸出手，很快又收了回去，转而跪下身，从兜里拿出两部手机递给他，说：“打电话要接——”
“好吗？”
季少虞看着他，又看了眼被塞进怀里，还亮着屏幕的手机，一时间忘了点头。
凌一撑在门框上的手指捏紧了，站起身往屋里走，拔下季少虞正在充电的新手机，重新递给他，语气急促：“解锁，把我的号码存进去。”
季少虞还是不动。
凌一胸膛剧烈起伏，似乎燃烧的耐心正在耗尽，眼眶发热，就快要忍不住质问季少虞，是不是就这么不想要见到自己？
下一秒，不算大的力气撞上了他。
凌一怔愣片刻，低下头，见到了靠在他胸前的季少虞。洗过的柔软黑色长发落在脖颈，掩住了红起的耳尖，脖后睡衣的衣领后空出小小幅度，露出那条银色项链。
季少虞身体动不了，手也仿佛被那两部满格电、亮起屏幕的手机压得抬不了，只能把脑袋往凌一胸膛上撞。一撞，就挪不开了。
“早点回来。”季少虞听见自己说。
被咽下去的后半句，终于在此刻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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