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咱们跑了两个小时了。”武空岚倚在靠椅上，玩着凌烨的头发。
窗外车灯穿不过暴雪，能见度不超过十米，景物反反复复，唯一能打发时间的活动也就剩给凌烨长的过分的头发编辫子。
黑得发亮的长发缠在关节上，让武空岚想起来抱着手指与人亲近的拇指猴，温柔而亲昵。
天地间静得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
善用锁链的人对绳结的把控天赋异禀，凌烨分出目光瞧了瞧武空岚手边，果不其然，黑发被辫成了各式各样的形状散在武空岚的长裤上，像精致的艺术品。
对此，凌烨当然希望他玩得开心就好。
看不到边际的漫漫长路实在无聊，凌烨也松了心神，问他：“对这些线状的物体，你好像一直都得心应手。刚去老宅的时候怎么想到用锁链作武器的？”
武空岚认真想了想，说：“都是一样的。”
“错综复杂的电路、敏感精细的神经中枢，还有缠得乱七八糟的绳结，冥冥之中，它们都代表了事物的运行规律。”
他把玩着手中的辫尾，右眼中，发丝分毫毕现。
“先生应该知道，我的右眼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和普通阴阳眼不同，我能看到能量的流动，有了它，再复杂的死结也能迎刃而解。”
说到这里，武空岚看着凌烨静静倾听的侧颜，突然起了点异样的心思。
“比如我在你身上留下的‘小检测器’，它只是股微不可查的能量，当你想要使用符咒时，就会像露珠落上蛛网，触动某处神经并反馈给它。当然，它亦能出手波动神经网，通过轻微的触觉给予暗示，这也是朝恨雪能够分辨谎言、左右他人情绪的原理。”
“这么厉害？”凌烨侧目而笑，试探道：“那我的想法岂不是全被你看透了？”
“哪有那么厉害，顶多能用来分辨情绪，还有……”
“还有什么？”
武空岚黑沉的眼眸落在凌烨身上，同样露出了笑容，带着些促狭的意味。
像是灵巧的指尖拨弄琴弦，敏感的神经末梢突然被揉搓过，带来了不知来源的酥痒难耐的触感。凌烨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瞬间攒紧，这感觉不知由来，更无处缓解，仿佛一下子把他带回了无数个混乱的夜晚，唇齿被纤长有力的手指堵住，连声音都被压在舌根下，被迫忍气吞声。
过分白皙柔和的眼下被激得泛起了红，凌烨双手还放在方向盘上，只能发出短暂的一声轻哼。
见他这副模样，武空岚也愣了下，随即立刻蹙起了眉，盯着凌烨眼下的红晕开口问：“先生，刚才的触碰对普通人来说，应该只会带来在脖子后吹气的痒意，你为什么……”
凌烨胸腔微微起伏，逼着自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别开目光道：“我向来怕痒不怕疼，你又不是不知道。行了，想把我绑回床上的话回去任你折腾，别在这儿给我上刑了。”
武空岚没有那么好糊弄，他看向凌烨微微有些颤抖的指尖，脑中有什么画面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凌烨，你的触觉——”
“周围有点不对，你没发现吗？”
武空岚倏然闭了嘴。
雪花大片大片落下，像白花花的纸钱，难有视线能穿过它们看清路边的沙石与林木。他们原本早已应该看惯了这幅一成不变的景色，然而这次空旷的公路上似乎多了些阴影，零散着占了前后左右的位置。
自第二块牌子过后，他们就没再见过任何车辆了，如今这些突然出现的阴影是什么？
武空岚试着用借目看清那些影子，发现如此寒冷的环境下，几乎没有生物幸存。
灰色的影子逐渐扩大，像几只在奶油蛋糕下掏孔的大蟑螂，凌烨扫视一圈，给出了数量：“七个。”
“滴滴—”
后面传来了货车的喇叭催促。
还没等凌烨加速或避让，前方陡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刹车，剧烈的轮胎摩擦出能掀翻天灵盖的声响，差点刺得人脑浆都震出来。
随后，是玻璃噼里啪啦碎裂的音调，一辆大卡车失控撞向侧边的小轿车，足有人高的轮毂一下将轿车脆壳压得嘎吱响，还从碎裂的车窗里溅出了喷涌的鲜红色，好似爆浆的草莓夹心软糖。
“幻觉？”武空岚迟疑。
这副场景出现得突兀而不合常理，属实不像常世发生的事，但奇怪的是，他并未察觉到周围有晦物的痕迹。
凌烨车速不减，平静指挥武空岚道：“岚，隔绝我的听力。”
空想域在身侧凝滞，听力被逐渐抽走，很快，所有杂七杂八的声响都被隔绝在外，只能听到武空岚轻微的呼吸。
心中逐渐安定，凌烨顺势合上了眼。身后的卡车底盘逐步逼近，即将要复刻前方的车祸惨案，凌烨却气定神闲继续直行，丝毫不受它影响。
在武空岚的视角下，身后的货车诡异地穿过了他们所在的房车，某个时刻，甚至能够看到货车驾驶室内的场景。
“……”
这位司机，连看惯了深渊晦物的武空岚都觉得有点恶心了，脸部皮肉与方向盘相互粘连，五官酥油般搅合在一起，所有器官的边缘都模糊不清，从奇怪的位置相互交融，呈现扭曲的尸蜡质感——这让他回想起食腐巨蜥背上的分泌物。
卡车穿过，只留下一阵风。
它自顾自向前开去，完全不关心面前的急转弯，然后果不其然侧翻下去，留下两道刻入公路的黑色打滑痕迹。
凌烨同样忽视了突然出现的急转弯，速度不减，平稳开往冰层铺就的悬崖。猜测中的坠落没有发生，无数灯红酒绿、群魔乱舞的幻觉一一闪过，难以撼动将自己关入黑暗的驾驶员。
武空岚在疾风呼啸中描摹凌烨的侧颜，直到幻觉崩毁，天地又恢复宁静。
新的牌子安静而顺理成章地出现在面前。
和往常不同，这次的牌子不是木头的质感，而是玻璃，文字规整地印在上面，在风雪的加持下有些模糊：
“公路畅通无阻。”
“先生”，武空岚轻声喊道：“可以睁开眼了。”
凌烨踩下刹车，同样看到了那块清透的牌子，白雪覆在上面，像块艺术品。
他戳了戳武空岚的胳膊：“我去把它拿回来……别缠我。”
锁链从腰间穿过，严丝合缝地把凌烨栓在了座位上，武空岚眼神闪了闪，在手中的辫子上印下了一个吻：“安心坐着吧，首领。”
他的各种称呼转换顺畅的不得了，凌烨侧过脸，耳朵尖泛着浅到看不见的红，心想刚才那点小插曲应该是被糊弄过去了。
车辆即将迈入北纬87°，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倒数第二个牌子。
武空岚拿手接触牌子，有些惊讶地发现它不是石头，而是真正的玻璃。
转过牌子后，依然是诺登斯的字迹：“我们绘制了舆图。”
不远处，凌烨趴在方向盘上看着他，腰间还有串和小腹严丝合缝的金属链条。见武空岚看过来，还冲他笑了笑。
在车上掰碎玻璃容易伤到人，武空岚手指使劲，在牌子上留下了明显的开裂纹。
一些碎屑落在地上，玻璃顺利变成了两半。回忆占据脑海，罕见的没有任何争端，平和又安静。
……
“岚，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我当然是想回到先生身边，替他扫清阻碍，把天上的东西打得落花流水……”
“那并非梦想。”
诺登斯抱着膝盖，抬头仰望一成不变的黑色天空，否定了岚的想法。
“在你回到中州时，我也回了趟自己的家乡。”
“你知道的，我是一名贵族的私生子，母亲被打死，我也被扔到这个地方。”
“回去后，我本想替自己和母亲报仇，却不想我血缘上的父亲早已没落。敌军攻破了他的城邦，女眷被俘虏，士兵被杀死，他则被困在腐朽的地牢里，等待头顶铡刀的降临。无需我动手，他已经迎来了应有的结局。”
“他罪有应得，百姓却迎来新一轮的浩劫。我所过处，曾经的欺压与剥削、如今的劫掠与屠杀，遍布土地的各处角落。我不禁想，人间和深渊有什么区别？新的统治者与旧的统治者又有什么区别？”
“岚。”
诺登斯看向岚的面庞，不确定道：“你看到挣扎的人们时，会为他们触动吗？你会在乎深渊涌向人间吗？”
“还是说你在乎的只有一人？”
岚想了想，叹道：“第一次见面时，我说想征服深渊，并没有骗你。”
“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只是单纯地想，如果我能控制住整个深渊，晦物是不是就不会再诞生，我身边的人也能避免那些浩劫。”
“枝颜、童璃姐、喻音、小豆子……还有萧岚，我并非铁石心肠，怜悯与野心也并不相斥，若提起梦想，我依旧想征服深渊，为人类和平稳定的发展埋下根基。”
“哈哈，是不是有点痴心妄想了。”
岚自嘲地笑了两声，“当年忽悠没豆芽菜高的你估计还管用，现在看深渊，它简直大得不可思议，连祂都束手无策，我这顶多算飞蛾扑火。”
“怎么会呢？”
诺登斯朝岚晃了晃手中的弓，正是岚射向高空眼睛的那一把。
“我和露露可是等你多时了，反正世界各处都在打架，不差咱们这点。”
“你离开的时间里，我们绘制了周围的舆图，等你回来。”
……
“岚，扔掉牌子！”
凌烨的声音打破了平静，指纹印在透明的玻璃上，轻易渗了进去。武空岚抬起手，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手指缺了层皮肉，鲜血涌动，却不会滴落，仿佛与玻璃长在了一起。
他当机立断扔下玻璃牌子，连同手指上的肉。
玻璃碎了一地，没等凌烨再说什么，武空岚便闪身回了车厢，收起锁链，然后猛地打开了隔离门，朝里看去。
黑夜的环境很容易让人犯困，座谈会们歪睡在一起，迷迷糊糊的，看上去并没有出现异常。贺峮定海神针般坐在客厅的正中央，见武空岚突然开门，用眼神询问他发生了什么。
眼神接触的一瞬，武空岚顺着直觉脱口而出：
“小心一切边缘模糊的东西，尤其是玻璃，相同材质的物体不要接触。”
话还没说完，座谈会的人陡然爆发出惊恐的惨叫——有两个人的脸和肩膀粘成了整块，剩下的小腿与旁边的鞋面长在一起，现在三个人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不敢动弹。
便签纸上的文字瞬间浮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一切仿佛被推到的多米诺骨牌，在路途的最后一步，最初的便签纸无知无觉地反应在了他们身上。
正在此时，凌烨身侧的仪表盘上突然发出了提醒：
“您已迈入北纬87°。”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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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公路畅通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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