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且不说这棺材是不是蘑菇特地为他们打造的陷阱，即便武空岚真的愿意进去遛一圈，留赵明曦自己呆在这纸钱漫天飘的灾殃区域里，似乎也不太合适。
可是……周围似乎也没有其他可以搜寻的地方了。
赵明曦在原地愣了几秒，机械地转头看向了沉思的武空岚，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位舍友的安全感堪比防核弹级别的地下堡垒。
武空岚盯着歪七扭八的复制体思索片刻，认真道：“我进去看看，你的话……”
赵明曦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要不要一起？”
赵明曦：“？”
武空岚拿出了颗圆形的果子，递给赵明曦：“周明扬把这东西给我后，我按自己的想法稍微布置了一下里面，吃喝都有，应该可以用上。正好我也需要验证菩提果里的空间与外界是否相通，你进去后可以说两句话试试。”
赵明曦悄然松了口气，立刻答应，有这么个容身之所，他也不含糊，心念一动便把自己塞了进去。
菩提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武空岚弯腰将其捡起，听到里面传来了震惊的声音：“这么大的理想空间！天哪……这要是用来刻录芯片，岂不是能低成本生产超级计算机？这东西能批量生产吗？”
“……不能，全世界只有一颗树，这可比超级计算机贵多了。”
武空岚没想到这东西还能说话，冷酷打破了赵明曦与当时自己如出一辙的想法，利落地跟着小人指示进入了棺材。
漆黑的棺材边缘逐渐闭合，挤压尽外界最后的光亮，武空岚躺在其中，逐渐感觉到呼吸不畅。
厚重的空气被攥在狭小的厢内空间中，混着木头腐朽发霉的味道，压在起伏的胸腔上，仿佛人的一生都被困在了这小小的木盒里，不得解脱。
周围没长全的小蘑菇们手忙脚乱抬起棺材，躺在其中的渊主面无表情地接受了这堪比炒菜的颠簸，心想下次果然还是直接杀进去比较方便。
只是很快，武空岚就不这么想了。
棺材外歌声依旧，棺内却像与外界隔绝了般，只能听到凄哀的歌声，即便放出空想域也无法探索到周围的任何景物。
与此同时，棺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全封闭的黑色环境内突然出现了一束不起眼的光亮，顺着裤脚爬起，悄悄在武空岚面前开出了磨砂质感的瓷白色花朵。
纸张清晰的撕裂声响起，武空岚折下了这朵格外显眼的纸花，小心翼翼展开了它。
熟悉的字迹展现在眼前，干净简洁。这次，凌烨只留下了一句话：
“将军墓前，保持安静。”
此处景点真正的名字随着字迹揭露，武空岚重新将纸花折好，说不清尘埃落定的一刻心中是什么感受。
他无声而叹，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了。
棺材的颠簸渐行渐止，停滞在虚无之中，抬棺的蘑菇似乎消失了，将困于黑暗的行者遗忘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武空岚试探着推了推棺材，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封闭的盖子，来到了一片能见度极低的浓雾之中。
周围静的可怕，只有灰烬似的小片黑色灰尘在空中沉沉浮浮，带着股灼烧后的焦糊味，引人心慌。
武空岚踏在潮湿的泥土上，行走在雾中，警惕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只是走了许久，周围毫无变化，连雾气的浓度都未变一次。
正当他思考自己是不是迷路了时，远处传来了振奋的鼓舞声。
“将士们！看呐！如今身后就是我们的父母妻儿、祖宗坟茔！今日这一仗，不是为了封侯拜将，是为了万千与我们同样境地的亲人与同胞！”
“举起你们的刀锋！让敌人的血染红战袍，让我们的怒吼震碎山河！”
突兀的站前动员与周围格格不入，武空岚脚步一顿，向声音来源处走去。只见此处莫名出现了不少穿盔戴甲将士打扮的人，他们相互打趣着，熙熙攘攘散去，其中一名将士搭着同伴的肩，正好迎着他的面走来。
看到武空岚时，那年轻的将士自来熟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喂，小子，之前没见过你，新来的吧？遗书写好了吗？”
他能看见我？
武空岚皱皱眉，想到凌烨留下的提示，没有回答。
那将士也不在意，随手拍了拍他的肩便离去了，生死面前，所有人都只是点头之交。
他继续向前走去，到处都是相互鼓励的士兵，写在宣纸上的遗书从四面八方飞起，环绕身侧。有的人向自己的父母抒发歉意，有的人将妻儿托付他人，更有不少本就无牵无挂的人不知该留下什么，只好交了张白纸上去。
不知何时，武空岚同样拿到了纸与笔，作为上战场前的最后慰藉。
笔尖在纸上停了一阵，最后只留下了简短几个字：“吾妻平安而归。”
纸张随风飞起汇入远方，一如芸芸众生。武空岚继续前行，听着士兵们讨论作战的事项，打磨自身武艺，打赌谁能活到最后，看着他们踌躇满志踏入芙陵。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
凡被复制者，立刻自杀以降低复制体实力，再由他人处理后续。这是将军亲自下达的命令，无人会忤逆。
但当第一名受害者出现时，依旧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芙陵中，某个平静的夜晚过后，军营中突然出现了数名死者，调查尸体后，军医认定死者皆在无防备时被刺杀，明显是熟人作案。
“复制”早已悄然开始。
军队早已知晓复制污染的危害性，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动员起来，大范围排查周围人员，从不同的地方找出了五名一模一样的士兵，并控制了起来。然而真到了动手的时候，不少人都犹豫了。
曾经无话不谈的战友面上露出恐惧的神情，流着泪为自己辩解，诉说着高龄的母亲与不足月的儿女，甚至拿出妻子一针针绣出的荷包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在这样的攻势下，无人能不动容。
正当所有人都游移不定时，一柄燃着翠绿色火焰的长枪掷来，精准贯穿了复制体的心脏。
泛着寒光的甲胄盖住了来人的上半张脸，看不清神情，只有浑身的肃杀与烈火相得益彰，果断而决绝。
陈默在千军中肃穆而立，冷声斥道：“凡复制者杀无赦，你们是想违背军令吗？”
刚才犹豫的人立刻唰唰跪了一片，自请受罚，从此坚决执行他的命令，再无犹疑。
但复制并不会因军令如山的军纪而停止，不断有人被复制，最开始只是五个、十个，马上便延伸到了百个、千个。即使被复制者当机立断自戕，那些拥有和他同样灵魂的复制体在被杀死前也会尽全力卖惨，拼命指责曾经的同伴，给无数人留下了深刻的心理创伤。
我们到底是在和什么东西战斗，为什么手上染的都是同伴的血？
自杀者越来越多，这里就像个巨大的绞肉机，求援的信号的传递速度甚至撵不上军队被吞噬的速度。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原本高昂的战意逐渐被恐惧取代，那把孤注一掷指向自己的刀，也越来越难以握住了。
死了多少人了？这里白骨叠了一层又一层，谁是敌人谁是战友？我会不会也是被复制的一员？
那个东西…到底该如何杀死？这场战争……真的有尽头吗？
我们……还有胜利的可能性吗？
骸骨在芙陵堆积成山，血水渗入土壤，汇成河流，将此处土地染成闺中女子最爱的胭脂色，可怜这艳丽的胭脂旁，浸染的尽是些连身份都没有的梦中人的遗体。
武空岚踏过这艳丽的战场，像个不会留痕的幽灵，无声看着那些鲜活的人一个个逝去，看着这场没有尽头没有希望的战争永无止境地持续着。
直到……一群残缺的复制体来到了军营。
他们良莠不齐，头上顶着东倒西歪的珊瑚般的角，有的个体甚至长不出齐全的五官，只能在该开口的地方喇上一刀，艰难扯开眼睛。
但他们似乎并无恶意，还主动为受伤的士兵治疗了伤口，遇到他们的人不敢犹疑，火速将其带到了陈默面前。
彼时，陈默正在对比两块深层肉块的颜色，即便发现了本体与复制体的区别，在这样庞大的数目前，他也无能为力。
他疲惫地看向那些残缺地复制体，问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不知道……”
复制体们面面相觑，思考了好一会才继续道：“我们族……还有个孩子……想问将军……见过……”
陈默看着他们头上那残缺的角，默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脑海中某个喜欢和仲纤纤玩的小龙人形象逐渐和这些东西重合，变得清晰可见。
他明显被触动了些，缓了声音道：“你们想问小延？那孩子在首领身边活得好好的，安全绝对有保障，放心即可。倘若我们能撑到援军的到来，你们说不定还可以……”
“将军。”
得知周延还活着，那些复制体似乎同时释怀地松了口气，一名复制体作为代表被推了出来，歪曲的脸上流露出恳切的神情。
“我们……是残缺的，死去的，但……不容亵渎。”
“……我们族人的骨头，可以做成一样法器，名为定魂钉。”
听到这个名词，武空岚倏然提起了心神。
被复制的龙族加入了战局，很快再次纷纷牺牲，但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
战火仍在不疾不徐地燃烧，烧在每个人的身上，“复制”似乎被什么事情激怒了，进攻愈发猛烈与疯狂。
牺牲者的数量早已无法统计，武空岚看到最初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士兵抱头哭喊着，明明没有被复制，却在绝望与恐惧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个和他并肩的同伴则在被复制后痛哭流涕，请求其他战友饶他一命，最后依旧被斩下头颅，就地掩埋。
军队损失大半，只剩少数人还在艰难抵抗，若非陈默仍屹立不倒，这场战争应当早已迎来覆灭的结局。
被拖慢的时间一步一停地前进着，直到命运迎来转机的某刻。
那是个平凡又血腥的下午，复制的奴隶再也没忍住强烈的仇恨与渴望，将目标对准了这场战争最棘手的目标：战无不胜的青曜将军——在陈默摘下盔甲准备返回军营时，离他最近的亲卫突然暴起，抽出长刀毫不犹豫地捅穿了陈默的腹腔。
周围一片哗然，然而陈默却久违地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他握住插入腹部的刀，死死盯着面前不知什么时候被替换的亲卫，一寸一寸将定魂钉钉入自己的脑海，把自己的灵魂和敢于将目标投向他的“复制”钉在一起，眼中弥漫着的仇恨终于被得偿所愿的笑掩埋。
他如释重负道：“抓到你了。”
棋盘上的将军历尽千辛，终于抓住了被世界抛弃的无名小卒。
他没有再次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
这是他们用血肉铺就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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