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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褚恒其人

而是一个云裳从未设想过的人,大皇子褚恒。

褚恒其人,就如一只会咬人的狗,他不叫,却喜欢闷不吭声地给你来上一口。

在众皇子中,他年岁最长,行事也最是周全。

对下头的弟弟妹妹们,嘘寒问暖,逢年过节,或是哪个弟妹生辰,他送的东西未必最贵重,却总是最贴心合意的,阖宫上下谁不赞其一声仁厚。

可这仁厚底下,冷不丁地就会探出针尖儿来,扎得人痛彻心扉,还寻不出伤口。

那是褚恒七八岁时的事了,他原先并不如何受宠,有一日,晋元帝大抵是心情不错,随手赏了他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崽子,唤作“玉团儿”。

晋元帝很少亲自赏赐他东西,因此褚恒爱得跟什么似的,日日亲自调羹汤喂它,与它同住同睡。

没想到一次带着玉团儿在花园里遛弯时,恰好碰上了四皇子褚衍。

褚衍一向是不喜欢这些小猫小狗的,不知怎的来了气性,非说自己也看上了玉团儿,要讨了去。

论长幼,褚衍不得如此无礼。

可他的母妃正受宠,平日里也就对温禧贵妃所出的褚霁和褚瑶稍微忌惮些,对其他的几位皇子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这是父皇赏赐给我的犬儿,四弟莫要胡闹。”褚恒平静地说了句,看不出喜怒。

褚衍充耳不闻,硬要去解那拴在石凳上的银链子,“我就要!父皇疼我,就算我讨了去,他也不会说什么的。”

褚恒站在一旁,也不哭闹,只抿着嘴,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盯着褚衍。

褚衍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更恼了,喝道:“看什么?一只畜生罢了,也值得你如此!父皇知道了也只会训斥于你。”

褚恒这才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

他默不作声地走上前,竟是自己主动解开了拴着玉团儿的链子,递到褚衍跟前,低声道:“四弟喜欢,拿去便是,只是这玉团儿性子娇,吃食上须得精细些,莫…莫委屈了它。”

“这还用你交代?”褚衍见他这般“识趣”,得意地牵了狗便走,旁边伺候的嬷嬷宫女们,都暗自叹息大皇子性子太软和了些,却也不敢出声阻拦。

谁知不过十来日,玉团儿竟在御花园里的荷花池边落水淹死了,宫人将它捞上来的时候,小小的身子都泡僵了。

褚恒哭得伤心,一把告到了晋元帝跟前,褚衍受了罚,疑心是褚恒怀恨,使人将犬儿丢下去的。

可那日几个在不远处洒扫的小太监都说没见着人,查来查去,毫无证据,此事慢慢也就作罢了。

待到褚恒进上书房读书,皇帝指派了大儒柳文清做他的太傅。

这柳文清的学问是极好的,只是性子直,有些方正不阿,自然不懂得转弯。

一日授书《孟子》,褚恒一时走神,答得离了题。

柳文清当着其他几位皇子的面,沉了脸道:“大殿下此言差矣!‘义利之辨’乃圣贤根本,岂可混淆?需得沉心静气,细读原文才是,如此粗浅,如何为众皇子之表率?”

其中的责备之意明明白白,褚恒当时脸便微微红了,却并未辩驳,起身对着柳文清深施一礼,道:“先生教训得是,学生一时糊涂,定当谨记,回去好生温习。”

态度诚恳至极,此后数日,他果然日日早起晚睡,案头那本《孟子》翻得卷了边角,柳文清也渐对其赞赏有加。

就在大家都将这小插曲抛诸脑后之时,不知怎的却传出柳文清作诗缅怀前朝之事。

晋元帝虽不至于因为捕风捉影的几句话治柳文清的罪,但终究还是心存芥蒂,以其“学问疏漏”、“不堪授业之任”为由,将之外放出京,补了个闲职。

褚衍长大后,虽宠不及当年的,可性情也是刚烈果决,素来不喜褚恒那副假惺惺的做派。

常在背后讥讽褚恒伪善,屡次在御前或公开场合,言语间对褚恒颇多顶撞冲犯,毫不掩饰其厌恶之意。

褚恒面上却总是不愠不怒,反带着几分兄长对年轻气盛弟弟的包容,“四弟性子直,并无坏心,我这个做大哥的岂会放在心上?”

旁人看在眼里,更觉褚恒气度恢弘,而褚衍则咄咄逼人,不知收敛。

褚衍单方面与褚恒势同水火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六年前的秋狝大典,圣驾率皇子宗室、勋贵重臣往北苑围场行猎。

围场深处,林壑幽深,猛兽出没,带着几分天然凶险。褚衍骑射技艺精湛,素来爱争头彩,此次更是意气风发,扬言要猎得那传闻中凶悍无比的白额金睛虎。

行猎前夜,褚恒身边的随从借着送东西的由头,进了褚衍的营帐。

帐内只有褚衍的亲信侍卫在旁,随从自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圆锡盒,低眉顺眼道:“殿下知道您明日要猎虎,甚是忧心,那畜生凶猛异常,稍有不慎可能就会送命,所以特命小人送来此物。”

褚衍不接,那眼睛斜了一眼,“何物?”

“此乃驱兽散,药性极烈,若遇险情,只管将此物洒出,方圆数丈内的猛兽嗅之,立时骨软筋麻,仓皇逃窜,请四殿下务必贴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话毕,又深深一揖,悄然退下。

褚衍看着那锡盒,冷笑一声,对侍卫道:“惺惺作态!最巴不得我被老虎咬死的恐怕就是他了。”

他本欲丢掷,可转念一想,又觉带上也无妨,万一真遇险,也算多一重保障,遂随手塞入怀中。

侍卫亦觉大皇子此举虽虚伪,倒也算周全,未再多言。

翌日围猎,褚衍带侍卫追着那白额金睛虎至林深处,眨眼便不见踪迹,待四周俱寂时那白额虎骤然扑出,凶猛异常。

他连发三箭,皆被它险险避过,调头便朝着几人猛扑而来。

侍卫们拼死护卫,死伤数人,只余下狼狈不堪的褚衍。

他翻身上马欲逃,身下的马匹却突然发了狂,扬起前蹄嘶鸣,将他狠狠甩落在地。

猛虎咆哮一声,竟舍了旁人,直扑向落马的褚衍撕咬。

噩耗传来,举营震惊,圣上震怒,严查凶手。

现场一片狼藉,猛虎不知所踪,只余下零散的尸首、折断的兵器和纷乱的马蹄印…

最终,那头猛虎被晋元帝下令射杀,好好的一个皇子就这么没了。

褚恒闻此噩耗,当场失手打翻了茶盏,面色惨白如纸,踉跄几步,扶住帐柱才未跌倒。

他哽咽难言,将自己关在营帐中数日,水米少进,甚至亲笔为褚衍写了长长的祭文,文辞恳切,追忆幼时情谊,痛斥天意弄人。

还将自己最心爱的一柄御赐乌金匕首,作为陪葬放入褚衍棺中,道是“四弟生前喜武,便让此物伴他长眠”。

这番手足情深、重情重义的举动,为褚恒赢得了无数唏嘘与称赞。他不需要自己动手,就轻而易举地除掉了最碍眼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他依旧是外人眼中那个温润如玉、为弟陨命痛彻心扉、令圣心垂怜的皇长子。

褚霁冷眼旁观,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这位兄长的德行,相信他是个仁德之人,不如相信褚衍是自己走到那猛虎口中送死的。

再说那南厂使沈平,也不过是个棋子,上头是南厂都督许尤,此人并非凡夫,因直承皇命,还算是个人物。

方商被拿入南厂所的消息不胫而走,此案牵连甚广,背后隐隐指向权倾朝野的右相康化。

方商为人刚硬,虽身陷囹圄,受尽酷刑,却始终咬紧牙关,未曾攀扯他人。

然南厂刑具非比寻常,便是铁打的汉子,也难保熬得过几轮,外间已有风声,道是这位方尚书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褚恒深知方商骨头硬,可南厂使的手段,更非浪得虚名。

若真让方商熬刑不过,吐出康化之名,不仅右相一党顷刻崩塌,更恐牵连出许多不欲人知的旧事,连他自己也难保不被那乱麻般的线头缠上。

方商,不能留活口。

这日掌灯时分,许府中后角门悄无声息地拉开,黑暗中摸进来一人,裹在深灰色斗篷里,看不清面目,只由许尤的心腹管家引着,穿过重重回廊,径直入了书房。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影昏黄,映着许尤半明半暗的脸。

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孔,正是褚恒手下最得用的内侍王诚。

王诚也不寒暄,只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素布,轻轻置于紫檀案几之上。

“许大人,”王诚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殿下听闻方尚书在南厂所咳疾似有反复,甚是忧心,特命小人送来此物。”

他手指点了点那布包,“九和天麻粉,专为调理沉疴旧疾所制,平喘固本有奇效。殿下言道,方尚书毕竟曾为国之栋梁,万望大人看在同僚一场,费心喂食,助其熬过眼前难关,静待圣上明察秋毫。”

话说得滴水不漏,全是体恤忠良、关怀栋梁之意。

可许尤也不是什么稚童,自然认得这“九和天麻粉”的名头,更清楚其“至和至缓”的另一面。

此物单用确是温补良药,然若遇酷刑加身、气血翻涌、惊怒攻心之际,其药性便会诱使宿疾以十倍猛烈之势骤然发作,便是最精明的仵作,也难查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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