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冲随凌岑高步入书房。
书房内光线沉静，只余几缕透过细密竹帘的微光，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与墨锭的冷香。
淩岑高并未走向书案后的主座，而是停在一幅悬挂的泗水城舆图前，背对着独孤冲，身形在幽暗中显得格外肃穆。
独孤冲眯着眼，细细打量着这位泗水城城主的背影。
自被绑来后，今天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城主。与他想象中威猛霸气的形象不同，眼前的背影虽然身姿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暮气。
那身墨色锦袍，穿在他身上，竟显出几分空荡。
日光透过竹帘的缝隙，在他脚下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微微晃动，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枯槁感。
书房内静得只剩下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良久，凌岑高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韩公子。”他并未转身，目光依旧胶着在舆图之上，仿佛那蜿蜒的线条与密集的标注里藏着无尽的秘密与重担。
“前辈客气了，唤我敬之便可。”独孤冲的回应温和有礼，语气中有难得的敬意。
凌岑高对他的称呼感到有些意外，转过身，眼神中充满了审视。
方才议事厅的视线不好，这回近距离相对，独孤冲才看得更真切。
这位城主的面容清癯，眉宇间镌刻着深深的疲惫，眼窝深陷，颧骨微凸，苍白的肤色在幽暗光线下透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唯有那双眼睛，虽然布着血丝，却依旧锐利、深不可测，仿佛能洞穿人心。
“敬之……”凌岑高咀嚼着这个名字，“好。你可对这桩婚事有异议？”
独孤冲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晚辈荣幸之至。”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仿佛被谈论的并非自己的终身大事，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凌岑高目光如鹰隼般锁住他，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掘出些端倪：“哦？你似乎对我格外恭敬。”
“感谢前辈在天门阵中手下留情，不然晚辈恐怕已无命站在此处与前辈说话了。”独孤冲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在这幽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手下留情？”凌岑高重复着这四个字。
“天门阵九九归一，九死一生。”
“看来韩喻才教你不少。”
“前辈认识家师？”
淩岑高眼底骤然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的滚边：“看来你不是他家的二公子。”
“出门在外，恕晚辈多有欺瞒之罪。”独孤冲坦然迎上那锐利的审视，继而一个揖深深拜下，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至于他的真实身份，独孤冲仍是没有暴露。
凌岑高盯着独孤冲，目光里探究之意愈发浓烈，良久，才缓缓开口：“既然你非韩家二公子，那与三娘的婚事就此作罢吧，我另有打算。”
言下之意，他会指这趟婚完全是冲着韩喻才的面子去的。
而淩岑高的打算原本也是如此。
他与韩喻才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好歹算得上是同门，三娘进了韩府也总算有个依托。
至于眼前的男人自然是称得上仪表堂堂，才华横溢。但，近看其周身的王霸之气与从容，还能请得动韩喻才为师，其家世想必更不简单。
独孤冲神色未动，只是微微直起身：“前辈我有意娶凌姑娘为妻，凌姑娘也心悦于我，望前辈成全。晚辈愿以真心相待，护她一生周全。”
一生周全？
淩岑高狐疑：“你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不难猜。”
“哦！”淩岑高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独孤冲神色不变，一一道来：“这千绦虫多出自楚国邺城，却在这百里之外的泗水城中害人，想来这泗水城中是出了细作。”
凌岑高目光微微一凝，并未立刻接话。
他缓缓踱步至窗前，背对着独孤冲，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继续说。”
“其二，前辈似乎对楚国的某些人多有忌惮，所以有心想要取这沙苑子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对凌姑娘百般阻拦，却又在私底下暗自谋划。”
宋承远会在断魂崖上出现就是最好的证明。
至于埋伏了一路的铁甲军，想必也是被宋承远带人给清理了。
楚王的亲卫不过就在瞬息就被泗水城里的人悄然解决，这份手段与魄力，绝非普通势力所能拥有。
更何况，断魂崖上那诡谲的一幕，还有宋志鑫来救人时随手拿出的暗红色粉末，更加证明这一切都是有备而来的。
“还有呢？”
“还有.......”独孤冲继续说：“想来那天门阵，应是前辈为了试探我而准备的。”
凌岑高闻言，嘴角终于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笑意深处更是藏着认可之情，却没打断他的话。
“凌姑娘对奇门遁甲一窍不通，天门阵第一重虽凶险万分，但只要不莽撞，大抵也不过是在里头被困上几天。尤其她还服了落芜的解药。”
只要被困上几天，待宋承远将沙苑子取回，淩楚宜自然也就能从天门阵中出来，想来这应该是淩岑高一开始的计划。
“不过，因为我的加入，前辈这才改变了主意，想来是想查验我的身份。当然，即是查验，前辈自然也没有害我的心思。所以，天门阵原本应该有九重，前辈在第二重的时候，就放了我一条生路。”
这也是独孤冲先前谢淩岑高的理由。
若是这天门阵真开到第九重，他还真不一定能活着出来。即便侥幸存活，怕也是重伤在身，元气大损。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淩岑高确实对他手下留情了。
“你倒是聪明。”凌岑高转过身来，目光里的审视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欣赏，“看来韩喻才确实找了个不得了的徒弟。”
“多谢前辈夸奖。”
“那三娘呢？你缘何要说会护她一生周全？”
“综上种种来看，前辈做了那么多无非是想凌姑娘远离是非之地。将她困在天门阵中是如此。将她许配与我是如此，更改继任城主更是如此。这泗水城中怕是要出大事。”
“不错。泗水城中确实要出大事，我原准备想借着这门婚事将三娘送走，走得越远越好。”
凌岑高微微眯起双眸，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中暗自思量：此子确实心思缜密，洞察力非凡。
“不过，你若是韩喻才的次子，或许会助我一臂之力。但，你……”
“我亦愿助前辈一臂之力。您与家师是同门，我岂能坐视不理。”
独孤冲目光坦然，直视着凌岑高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退缩与畏惧。
“好，既然你有此心，我亦不推辞。这门婚事你就权当陪老夫演一场戏。待十日大婚后。你便带三娘离开泗水城，走得越远越好。若是去到了洛阳。韩喻才愿意庇护三娘也是极好的。若是韩喻才不愿，泗水城在洛阳也置了一座宅子，你日后帮忙多看顾一些三娘即可。”
说罢，淩岑高就将悬挂的泗水城舆图取了下来，递到独孤冲跟前：“你将此舆图交予韩喻才，他自会知晓我是谁。这也算是我的谢礼之一。”
独孤冲没有推辞，双手郑重地接过舆图，将其小心卷起收入怀中，再次向凌岑高深深作揖：“前辈放心，晚辈定不负所托。”
“此外，你与三娘的婚事不必当真，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三娘这孩子确实对你倾心，但老夫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你若看不上我家丫头。待到了洛阳后。你与她便……”
“不，前辈似乎有所误会，晚辈确实愿意娶凌姑娘为妻，没有虚言。”
淩岑高错愕：“真的？”
“真的。”
顿了一下，独孤冲继续说道：“在天门阵中，我与凌姑娘共同闯阵，晚辈倾慕于她的勇敢果决，武艺高强。此外，实则我与凌姑娘之间，也有了……”
“有了什么？”
独孤冲没有隐瞒，继续交代：“我与凌姑娘之间，也有了些肌肤之亲，论礼法，我也应当对她负责到底。”
淩岑高：……
一番沉默中，淩岑高也被独孤冲的话给镇住了。
肌肤之亲？三娘那个胆大的丫头，到底还是做了些出格的事情，但眼前这年轻人未免也太实诚了一些。
作为一个合格的父亲，此时应该有的反应或许应该是将他痛打一顿。
但，淩岑高又太过了解淩楚宜，这两人谁强迫了谁还说不准。
尴尬的氛围中，淩岑高微咳一声：“既然如此，那我便将三娘托付给你。我给三娘准备了两份嫁妆，连同这幅舆图你一同带去洛阳。切记，那两样东西要到洛阳才可以打开。若是你看在这嫁妆的份上，愿意护她一生周全最好。若是不愿，那就给她一封和离书……”
和离书？
独孤冲闻言拧着眉，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前辈似乎话里话外都觉得我可能会半途而废，不愿真心对待凌姑娘？其实前辈大可不必如此试探。晚辈既已认定凌姑娘.......”
“不。”淩岑高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并非试探你，而是你不了解三娘那丫头。”
说罢，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独孤冲，才缓缓开口：“三娘会看上你，绑你回城，大抵是看上你这副皮囊。虽然三娘是我的女儿，但她的性子顽劣，行事向来不拘一格，若日后她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请你高抬贵手，不要与她一般见识，给她一封和离书，放她离去便是了。”
这回独孤冲算是听明白了，眼前的老头是觉得淩楚宜会变心，让他放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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