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晴朗的月圆夜,一个寂静的月圆夜。
今天没有云,没有风,甚至没有虫鸣鸟叫。
一切经过这里的东西,都被勒令要保持安静,包括云,包括风,包括鸣虫飞鸟,自然也包括人。
就连本应闷热的夏夜,在这里也要暂时放下自己的权柄,服从另一个世界的要求,变得阴冷、滑腻。
这里暂时被另一个世界接管,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延伸。
那是一个人人都不想去,但最终人人都要去的世界——死后的世界。
当原本嘈杂的世界一下子变得不再嘈杂,人就能听到在平时听不到的声音。
木恬就跪在这里,他能听到冰窖里冰的结晶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血液流动声、气从丹田走向经脉声、听到自己的头皮锁紧,头发竖起的摩擦声……到最后,他甚至能听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他听到了死人的声音。
那是他的爱人,一个死了7年之久的死人。
在他死后的两年,木恬一直不愿承认他的离去,也拒绝接受这个事实,只是把遗体放在冰窖里冻了起来。
后来,他又开始尝试用各种方法招魂,试了很多正道或邪术,身边的和尚、道士、萨满、祭司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他甚至用卑鄙的手段拐来了据说从太祖皇帝龙潜时就侍奉过他的龙兴寺大禅师,对方把木恬好一顿忽悠,甚至差点让他堂堂镇南王向一个和尚下跪。
大师那双老的几乎快被眼皮盖住瞳孔的眼睛里,散发着似乎无限高深的智慧和奥秘,这曾让木恬感到除了现在之外自己距离爱人最近的一次。
但现实是无情的。
自称早已不在红尘中,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大师,只饿了不到五天就把自己是个减肥过度的普通胖子,是龙兴寺雇来装作大禅师,利用与太祖皇帝的因缘享受皇家供奉的事情招了个底掉。
在中都凤阳的龙兴寺到底有没有欺君罔上实在是和木恬这个远在天边的镇南王无甚关系,木恬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是他花了大力气从中都连偷带抢,好不容易才请来的大师,他是寄予了厚望的。
人总是这样,喜欢将自己付出的代价和成功的几率画上约等号,总是期待自己的付出能等价或至少半等价的带来回报。
越是面对不可能,绝望的人就越喜欢这样想。
因为不可能是没有正确的实现途径的,在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的恐慌中,人总是要胡乱的消耗体力挣扎一番,才能宽慰自己内心的迷茫。
什么是不可能呢,就是那些人力改变不了的。
人食五谷,日出东方,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生、老、病……还有死。
其实木恬已经快要绝望了,他做了太多错事,也许这就是老天给他的惩罚,要叫他阴阳两隔,叫他兰因絮果。
他以为身边的道士也是个江湖骗子,他会在又一次徒劳无功的仪式后往王府的地牢里再塞一个人,关他个一两年,然后挑个人迹罕至的鬼地方把人丢过去。
他还不能杀这些人,至少不能全都杀了。很久之前有人告诫过他,“若因所求未竟而大开杀戒,恐真有才干之人也会因为害怕失败后危及性命而不敢为你所用了”。
直到这一刻之前,木恬都是这样想的。
7年了,他从没有这么接近闵渊过。他感受到这具沉寂已久的僵硬身体里重新充满了闵渊的气息,那是和活着的闵渊截然不同的,但毫无疑问属于闵渊的气息。
木恬忍不住伸手抚上了闵渊的脸,时隔七年,闵渊的世界和他的世界终于又重合在了一起。他感觉爱人的气息围绕着他,邀请他,将他向阴界拉去……
【叮铃!】
【叮铃!】
【叮铃!】
绑在红绳上的铃铛狠狠的震响了三次,一旁的道士狠狠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醒!”
铜铃摇动的脆响在寂静的世界里被无限放大,直震得木恬两耳发聩,眼冒金星。随着铃声一声声响起,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随后夏夜逐渐夺回了自己的身躯,云开始动,风开始吹,虫鸣鸟叫,世间万物又开始展现自己的生机。
阴阳的界线被轻轻地扰动,短暂模糊了一瞬,随后再次回归到了涇以渭浊的状态。
就是这阴阳混沌的一瞬间,一个原本不属于阳界的魂魄就这样被拉了回来。
刚才跪的端正的木恬此时就像猛的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恐惧姗姗来迟的爬过他的脊背,留下一连串冰凉的脚印。
豆大的汗珠从眉骨滴落砸进了他的眼睛里,汗水狠狠的蛰了一下他的眼睛,使他不得不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
这时木恬才发现自己的衣衫和发梢已尽数被冷汗打得湿透了。
想来的确叫人后怕,就在他感受到闵渊回来的那一瞬间,阴界在把闵渊还回来的同时,也差点把他带走了。
就只是因为他轻轻的触碰了一下阴阳的边缘。
一凡人之躯去触碰不该触碰的东西,常常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道士手边的罗盘指向眼前仰卧在冰床上的身体,指针不住的震颤。这说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魂魄就在这里,就在这具躯体之内。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阴傀已成,闵大人的魂魄现在就在这躯体之内了!”
道士看着像是有些脱力,摇摇晃晃的趴在地上向木恬躬身行礼,躬身行礼的间隙里一双眼睛偷瞄着他的脸色。
木王爷看起来吓得不清,虽然人是找回来了,可这位阴晴不定的王爷现在心情如何,谁也说不准。
木恬也逐渐从后怕中缓过神来,一股狂喜逐渐占据了他的内心。
持续了5年多的招魂总算是有了结果,过去不堪的一切就也都有了挽回的机会。他怎麽会不高兴呢?
“哈哈哈哈!天不负我,天不负我啊!呃……这个,你叫什么来着?”
“小道彭樾……”
“赏!好彭月!彭大师,本王重重有赏!”
道士这才放下心来,绷着的腰也弯的更随意了一些。
“不急不急,王爷还是先行将闵大人移出这冰窖,安置妥当为好。”
主要是现在王爷身上也没带金银,说是要赏赐道士也没东西可赏。
“对,对,还是先将阿渊移出这狭小逼仄的地方为好。”
木恬说着就示意道士搭把手,准备把冻得硬邦邦的闵渊抬出地窖。
“欸王爷,我的王爷啊!可不敢乱动这身上的符咒,虽说现在阴傀已成,可符咒还有用处,就比如这额头上的,就是号令之符。您现在请闵大人他跟您一起走,他自己就站起来了,何必要劳动王爷贵体。”
道士说着就把贴在闵渊丹田处的符咒撕了下来,这张是用来封禁阴傀的丹田的。
生前是武者的人,死后被做成阴傀丹田中也能积蓄真气,若不加以封禁,有些生前自爆丹田而死的阴傀,真气就会从破损的丹田开始外泄。
但经过彭樾这段时间的观察,木王爷想要复活的这位闵渊闵大人,身上致命的外伤就是后腰处一块刀伤,以及脖颈处那几乎把半边脖子的肌肉筋脉都削断了的大口子。
这些地方都是不会泄露真气和元阳的,也不是什么肠穿肚烂的状态,吃进腹中的东西也都留得住。
尸身整体甚至没怎么**变软,可见是死了没多久马上就糊上朱砂放冰窖里存着了。
这在尸体中真算是品相上佳了。
要知道这个年代,除了财大气粗的宫门王府,寻常人想在夏天见到一块冰都难比登天,更别提几年如一日的拿撒了盐的冰镇着一个死人了。
眼前的死人身上的口子也都拿羊肠线细细的缝过了,肌肉血管,能连上的都连上,怕是动作都能和活人一般自如。
“这号令之符是王爷的血和着朱砂写就,王爷要请闵大人做什么,只要心念一动,闵大人自然追随。只是现在闵大人五官七窍都有朱砂封堵,是眼不能看,耳不能闻,口不能言,鼻不能嗅。王爷要请大人出来,还是要手牵着大人,给个方向。”
木恬对此表示不赞同。
“你这道士蠢笨的很,闵渊即便回来了,现在这身体也冻的结结实实,叫他如何走动?强要起身,岂非要扯坏了筋骨关节!”
虽然认为道士出了个昏招,木恬也不与他置气。这道士今天干成了一件大大的好事,木恬心情大悦,道士现在在他眼里也是一块宝。
“非也非也,我观闵大人丹田沉厚,气海极大,想必从前也是高手中的高手。小道听说凡是能入武道至极的武人,真气运转周身都能沸腾气血,个中高手甚至能靠真气护体,雪地赤膊,不畏寒暑。”
道士没有称【生前】,而是讲【从前】。虽然在道士眼里这闵大人就是个死人,一个被做成阴傀的死人,撑破天了算是个动作灵活的僵尸,但王爷显然不这么想。
有身体,有灵魂,将来能动弹,在王爷眼里这就是爱人复活了。现在提醒王爷这玩意就是一具会动的尸体,给王爷头上浇一盆冷水显然是不明智的。
王家贵胄都讲究事死如生,更何况这在王爷眼里就是个活人,道士尽量避免了一些只有在死人身上才能用的词语。
另一边,木恬一下子就听明白了道士想说什么。高手运转真气可以蒸干身上的积雪,高手做成的阴傀自然也可以给自己化冻。
木恬也是习武之人,虽然做不到以真气沸腾气血,但较之寻常人耐寒抗暑几分也是有的,他知道道士所言非虚。
但他不确定闵渊是否能做到。
早些年的时候他的武功还很稀疏,连真气都是有时能调动,有时就干脆感受不到。因此,对武功远高于他的闵渊的内力究竟有多深厚,他也没个概念。
后来他武功渐长,能够以内息探人气海了,可闵渊却几番推脱不愿让他探看。他当时只以为闵渊也是武者,对自己的气海终究还是有忌讳,就没再多追问。
直到闵渊去世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连闵渊的死穴都知道,他还有什么好在自己面前遮掩气海的?就连闵渊的丹田,自己也不是没从里边碰过,也没见闵渊有什么抵抗。
可见不让自己探看气海,应是另有隐情,搞不好是气海有损。
闵渊受伤向来不愿在自己面前显露,夜晚也要吹了灯才肯脱衣服。
如果不是为了给闵渊换上寿衣,木恬可能这辈子都看不到闵渊身上那大大小小的伤疤。
有几处伤疤就在丹田处,离气海已经很近了。
闵渊死后这么多年,木恬也没敢去探闵渊的气海。
他怕探到一只破布口袋,怕看到闵渊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为了他烧干了自己的样子。
闵渊是被他逼死的。
心虚的人干什么都像在做贼,这些年来,木恬每天晚上都战战兢兢的入睡,他怕闵渊来梦里追问他,审判他。
可闵渊好像真的生气极了,对他彻底失望。7年了,他一次都没来梦里见过木恬。
“阿渊,你动动内力,试试能起来吗?”
木恬抚着闵渊的脸颊,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闵渊没有应声,王爷和道士面面相觑。
稍待一会,就见闵渊本来就没啥血色的脸灰白的近乎透明了,从脚底板上开始蒸出一些白烟来。寿鞋底子上绣的两只白鹤在烟气蒸腾下到真像要穿过云雾,直往西去。
闵渊的上半身看着还是硬邦邦,下半身摸着稍软和点,但也不到能活动的程度。唯独两个脚脖子转了一圈,脚尖探了探地面。
在确定身下冰床基本是个平面后,闵渊双脚发力,用脚掌摆出了一个二字钳羊马的造型,脚尖一拧,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发力方式像旱地拔葱一样把自己的整个身子都从冰床上拔了起来。
这一下子起的太猛,把木恬和道士都吓了一激灵。
此地毕竟是王府的冰窖,地方虽小,容一个人直立站着还是没什么问题的。闵渊现在全身上下能活动的就只有脚腕子以下,于是只好用很滑稽的造型小碎步一蹦一蹦的跳到木恬面前,前后摇了摇示意自己听到了木恬的号令。
这跟木恬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眼前的场面有点惊悚了,一个穿着寿衣的消瘦男人,脸色死白,眼睛上盖着寿带,寿带上海贴的都是符咒之类。全身都保持着之前躺在冰床上的姿势,一蹦蹦的跳到木恬面前。
这场面不像是爱人复活,倒像是……僵尸起尸啊。
木恬舌根有点发干,咽了一口口水。
但现在要求不了那么多了,这具身体能在动起来已经是很不错了,没得余地给木恬挑挑拣拣。
其实造成现在这种诡异状态的原因木恬心里有数,于是也没质问道士。
道士本来还很诧异,有真气能沸腾气血就是能,没真气蒸不开冰块就是蒸不开,常人无法调动自己体内气血的分布,怎么还能出现化冻只化脚脖子以下这种毛病?
本来道士还怕是自己作法出了什么差错,王爷莫不是要降罪于自己,刚想向王爷请罪辩白,抬头看了看王爷心虚的脸色,彭樾眼观鼻鼻观心,忽然明白了。
这闵大人身体里,有气而无血。
这是当然了,脖子上那么大一道口子,把半个脖子的肉都削开了,恐怕眼前这位闵大人身体里的血早就流干了。
要是寻常阴傀行走坐卧,只要四肢健全筋□□在,即便身体里没有气血也是无碍的。只是要让阴傀沸腾气血改变自身温度,身体里还是要有气有血才能行。
这种需求太少见,彭樾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
之前听王爷招来的其他高人说,闵大人其实是被王爷自己赐死的。彭樾原本还不信,先前都赐死了干嘛还要废这么大力气要招魂,当初不赐死人家不就完了吗!
现在看王爷这一幅讳莫如深的表情,彭樾心里也开始打嘀咕,搞不好这位闵大人真是王爷赐死的?看那脖子上的伤口也是,伤在右颈,伤口后高前低,这看着不像是被人砍的,倒像是自裁……
这位闵大人的武功比彭樾想象中的还高,不仅能用真气沸腾气血,甚至能控制自己的气血在经脉里倒行,把全身仅剩的血都聚集到脚上,好歹是把脚上的冰化开,站了起来。
彭樾越发的觉得他应该是死于自裁了。像这样的武功高手,身上的新伤只有两处,两处都是致命伤,死得干净利落,没什么激烈战斗的痕迹,倘若这是遭人所害,那害他的人武功至少是远高于他,这得是什么样的人物!
总不能说是遭仙人所害吧?
彭樾这边想着,那边王爷已经拽着闵大人寿衣上的飘带,走出冰窖了。彭樾赶紧快走了几步,跟上王爷。
夜晚的王府空无一人,木恬特意告诫了王府诸人,今夜不要离开房间。侍卫今夜也不用在王府内巡逻。
王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下一次这样的命令,起初还有一些看着府中没有侍卫想浑水摸鱼干点违法乱纪的人。
不过随着次数多了,府里的人发现无视王爷命令夜晚出来的人,第二天也都没再回来之后,再不安分的人也都安分起来了。
此时空无一人的王府甬道上,王爷,道士,阴傀,三人列成一列向东边最深处的殿宇走去。月光跨过晴朗的夜空,在甬道的墙上投下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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